第30章 通州驛

　　上元佳節是普天同慶的日子，通州百姓這壹夜也是通宵達旦，盡情地享受著新壹年中迎來的第壹個狂歡的節日。
　　相對於金陵的上元佳節，這裏最迥異處就是有各式各樣的冰燈可以欣賞，那冰燈都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內置燈火，晶瑩剔透的仿佛壹座座水晶宮，徘徊其間，別具風情。
　　而通州驛壹個偏僻、安靜的獨立院落裏，卻與整個通州城的歡樂喜慶氣氛迥然不同，整個院子裏只有院門口點著壹盞氣死風燈，在寒風中輕輕抖瑟著，曬下黯淡昏暗的光。
　　這院子並不小，北方的建築不及南方精致，卻普遍寬大的多，這處院子裏住的人似乎也很多，許多窗口都透出微弱的燈光，院門口那盞燈下似乎還站著兩個兵丁，槍壹般杵立在那兒，壹動不動，如果不註意甚至發現不了他們的存在。
　　可院落裏的氣氛實在壓抑得很，院子裏偶爾有人走過，靜悄悄的，就像那慘白黯淡的燈光下飄過的壹縷幽魂。每個人都輕手輕腳的，似乎聲音稍大壹些，就會打破這院中難得的平靜。
　　在西廂房最北角，有壹間隔壁出來的小小的屋子，墻體很單薄，門是壹些單薄的木板拼湊而成的，這樣的門板有很多肉眼難見的縫隙，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能讓整間屋子寒冷如冰。
　　這是壹間倉房，至少在冬天是不能住人的，然而此刻正是冬季，柴房中卻真的住了壹個人。房中地面上有壹個小小的竈坑，火不旺，墻角堆了壹小捆柴，沒有炭，如果不省著用，不用等到天亮，這些柴禾就能燒光。
　　壹個姑娘緊緊地蜷縮在火竈旁，貪婪地吸收著那竈坑裏發出的微弱的溫暖，寒冷氣息無處不在，不時就會有壹股旋風把寒冬的氣息從門縫和墻縫裏傳進來，她的身子凍得冰涼。
　　臨近火竈的手和腳暖和壹些，卻也因此使得她生了凍瘡的手腳都發出奇癢，她不時要跺跺腳搓搓手，才能暫時驅散那入骨的奇癢，然而這壹動，凍傷處又隱隱作痛，她那秀氣的眉兒因此鼙起來，令人望而生憐。
　　這個女子正是薛水舞，在這舉世歡慶的盛大節日裏，她壹個人，孤零零地蜷縮在這小小的柴屋裏，偎著壹堆小小的竈火禦寒。直至此刻，對於自己離奇的遭遇，她還像是做了壹場荒唐的夢，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曾經，她有小姐可以依靠，有父母可以寄托，有未婚的夫婿可以憧憬，有撫養小小姐的責任使她堅強，而這壹切，現在統統沒有了，她像壹片隨波逐流的浮萍，壹陣風吹過、壹片水流過，她都只能毫無反抗地任由擺布。
　　從小到大，她壹直就是寄人籬下，逆來順受的壹個小丫鬟，更何況張江陵是那等仰不可攀的大人物，於是，她認命了，她屈從了命運的安排，由戚帥送到京城。
　　她記得，那壹天，她洗了澡，換上鮮麗的衣裳，安靜地坐在榻邊，仿佛壹朵柔弱的小花，等著被壹個強者擷取，從此養在深閨，可是外邊卻突然沖進壹個驚慌失措的老管家。
　　不知道是什麽事令那老管家臉色蒼白如紙，老管家沒有對她說明什麽，只是馬上令人把她帶走，送上壹輛四周全是垂幔的車子。車行急促，當她從車中出來時，已經置身於壹處看來已很久沒人居住過的四合院。
　　從那壹刻起，她就被幽禁在院中了。水舞看得出，看守她的人都有壹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卻完全不明白他們究竟在怕什麽。之後，她的待遇越來越差，看守她的人態度越來越惡劣，有時還會罵她掃把精。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本以為到了京城，會住進壹個安靜的、與世隔絕的小世界，永遠都只看到頭頂那壹角天空，現在似乎與她的想像並無二致，卻又完全不同。
　　直到有壹天，她看到幾個神秘人出現在她的眼前，那幾人赫然就是當初把她從薊鎮送到京城的戚帥親兵。水舞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被送上壹輛密封的車子，離開了幽禁她的那壹角天空，當她再從車中出來時，就已到了這裏。
　　這時她才隱約聽說，首輔大人病故了。水舞基本可以想到，張首輔很可能就是在她被送到府裏時暴卒的，盡管她不明白，這跟她壹個柔弱無辜的小女人有什麽關聯，可所有人都把她當成了瘟疫壹般。
　　越來越冷了，寒冷的風無處不在，她的身子都快凍僵了。她吃的也少，她現在得到的食物很少，那些曾經待她很客氣、很熱情的親兵，現在看她的目光很冷漠，比那刺骨的寒風更冷，此時的她身上冷、腹中冷，心中更冷。
　　“也許，我真的是掃把星吧。”
　　水舞自嘲地想：“我做丫環，老爺被罷官；隨小姐嫁人，姑爺被抓；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回到故鄉，父親又莫名其妙地橫死。隨著娘親去貴陽，不久母親又被山石砸死……
　　好不容易遇到洪大善人，蒙他相助，被送到戚帥那裏，卻又受到戚夫人的冷遇和防範。到了京城，本以為可以有座高不可攀的大山讓她歇歇疲憊不堪的身心，可那大山也轟隆壹聲崩坍了。”
　　“小天哥……”水舞想起了那個久違的名字：“小天哥洪福齊天，所以老天爺讓他離開了我這個不祥的女人……”
　　水舞自嘲地壹笑，但她的臉頰已經快凍僵了，幾乎漾不出笑容，她擡起凍得紅通通的雙手，輕輕揉了揉凍僵的臉頰：“我現在明顯是被戚帥的人接回來了，戚帥百戰沙場，壹代人傑，死在他手中的強人不知凡幾，應該不會受我牽連吧。”
　　壹陣寒風打著旋兒裹進柴房，水舞打了個哆嗦，身子又蜷緊了些。在上元佳節，這個寒冷的冬夜，天下百姓都歡度佳節、歡喜雀躍的時候，能溫暖她的，就只有竈間那壹點點微弱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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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落正房裏，壹燈如豆。兩人對坐燈下，神色陰霾。燈光壓得極低，只能照在兩人的嘴巴上，壹個人面白無須，另壹個頜下卻是壹部花白的胡子。
　　面白無須的人低聲道：“戚少保，現在情形非常不妙，很多平日裏對太嶽先生畢恭畢敬百般巴結的人，現在都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攻訐太嶽先生！”
　　原來他對面的人就是戚繼光，戚少保沈默片刻，低聲道：“我任薊鎮總兵十余載，如今卻被突然調任廣州，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對面那人冷笑道：“現在落井下石的人很多，有人彈劾妳，說哪怕是半夜三更，只要妳的信到了，太嶽先生也必開中門接見，首輔與手握重兵的京畿重臣關系如此密切，非朝廷之福，恐有謀反嫌疑。
　　可少保妳功在社稷，天下皆知，朝廷又豈能輕舉妄動。因此，便有人揣摩上意，說妳於閩浙有功，應調往南方，壹展所長，所以陛下才下旨，把妳調任廣州總兵了。”
　　饒是戚繼光心誌如鐵，聽到這裏，那花白的胡須也是微微壹顫，“這罪名雖是捕風捉影，對皇帝來說卻足以置他於死地了，傾天之功就能保他安全麽，嶽飛、於謙，誰沒有蓋世功勞，又有誰得到善終了？”
　　他的危機，來自於朝廷對張居正的清算，所以最大的關鍵，就是皇帝怎麽想。想到這裏，戚繼光緩緩地道：“百官攻訐，不足為懼，只不知陛下那裏，對太嶽先生又是怎樣的想法？”
　　面白無須者憤懣地道：“還能怎麽想呢？三人成虎啊！現在天天有人在告太嶽先生的黑狀。有人把太嶽先生回鄉省親時，乘三十二擡大轎，前軒後寢，旁有兩廡的事告訴了陛下，說如此大轎，已與帝輦無異。
　　還有人說，壹路之上，各地官員奉迎巴結，每餐水陸珍饈百余道菜，太嶽先生還覺得沒有合口的東西，又有各地敬獻美女，首輔宅中美人麗姬不下百人，妳道陛下怎麽說？”
　　戚繼光的嘴唇抿成了壹道剛毅的弧線，沈默半晌，才緩緩道：“怎麽說？”
　　面白無須者道：“陛下勃然大怒，痛罵說：‘萬歷元年，朕甫登帝位，適奉新春佳節，連民間百姓都大擺宴席賀歲，妳張江陵卻只叫朕添了幾樣水果了事，口口聲聲說是節省為民！
　　朕散朝回宮，只不過召了兩個宮娥歌舞娛興，妳張江陵就讓朕下‘罪己詔’向天下檢討，可妳自己……妳好！妳好！好壹個心口不壹，嚴於律朕、寬於待己的張師傅！”
　　這人學著皇帝說話，連語氣都惟妙惟肖，皇帝這話憤怒之言，是不可能宣諸於外的，能知道這件事的，甚至親耳聽到這句話的，只能是宮裏的人，如此壹來，這個面白無須者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他，來自宮裏。
　　戚繼光的嘴唇顫抖了壹下，道：“陛下對太嶽先生太過刻薄了。人無完人，太嶽先生心系天下，憂國憂民，激濁還清，去汙褪垢，為朝為民。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建立如他壹般的功勛？
　　至於個人生活優渥壹些，無可厚非。太嶽先生身為陛下的老師，對陛下要求嚴格壹些，並非刻意做作，矯飾虛偽，只是身為師長，對學生總是要求更高壹些，就像為人父母者，哪怕自己做不到，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做得更好。”
　　面白無須者冷冷地嘲諷道：“為人父母？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做臣子的把自己置於天子父母的高度，當這條真龍清醒地意識到他究竟掌控著什麽的時候，豈會不視之為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