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

月關

歷史軍事

  他世襲罔替,卻非王侯;他出身世家,卻非高門。作為六扇門中的壹個牢頭兒,他本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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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玄字壹號監

夜天子 by 月關

2018-8-31 20:55

  “有人說,這地方就是陰曹地府。我們這種人就是閻羅殿裏的鬼卒,扯淡,明顯是扯淡嘛!這是不了解我們的人對我們極不負責的汙蔑!這種偏見和誤解,令我等任勞任怨、盡忠職守者痛心疾首啊。”
  說話的人穿著壹套淡青色的皂隸服,頭上戴著壹頂比他的腦袋略顯大些的漆布冠,腰間系著壹條陳舊的紅布織帶,腳下則是壹雙不太合腳的白幫烏面直筒靴,這副打扮,分明就是壹個獄卒。
  可是,他站在北京城刑部大牢玄字壹號監暗無天日的牢房裏,對著剛被關進牢房的這些犯官們,語氣和神態卻謙卑的仿佛“春風得意樓”上招攬生意的小夥計,只是肩上少了壹條汗巾。
  他很年輕,正是從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年紀。身材不高不矮,體形適中,容貌只是中上之姿,但是那雙柳葉似的眉毛襯得壹雙眼睛異常靈動,尤其是他那張唇線明晰、唇形如菱的嘴巴,便使他透出幾分唇紅齒白的味道來。
  他清清淺淺地笑著,溫良如處子:“小姓葉,葉小天,三歲時就在天牢裏廝混,十六歲那年正式接了我爹的班,成了這玄字壹號監的壹個守卒。如今已是萬歷八年,滿打滿算也當了三年的皇差了,承蒙司獄大人賞識,如今忝為壹號監的牢頭兒。小天我秉性純良……”
  葉小天自吹自擂地剛說到這兒,壹個三十出頭的獄卒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貼著他的耳朵小聲稟報道:“頭兒,有人鬧事,嫌咱們夥食粗劣,又嫌被褥泛潮,妳看……”
  葉小天微微側過頭,低聲問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混蛋,到了咱們這種地方還敢耍橫?”
  那獄卒小聲答道:“是原大理寺右寺丞關雲。”
  葉小天又問:“摸清他的底細了麽?”
  那獄卒道:“他貪墨過五萬兩銀子,首輔大人親自點頭抓的人,他的後臺也壹並抓進來了,沒有指望再出去。”
  葉小天點點頭,微微壹掃左右牢房剛剛關入的那些犯官,笑容依舊恬靜,那張比許多女孩子唇形還要優美、唇線還要明晰的嘴巴聲音小得只有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獄卒聽得見。
  “這群生孩子沒屁眼的貪官汙吏,洪武爺的時候六十兩銀子就夠剝他的皮了,現如今貪汙五萬兩銀子,居然還得寸進尺講這講那,這天牢是他養老享福的所在麽?真是給他臉了。既然他嫌睡炕不舒服,那就把他關到牢盡頭空著的那片牢房裏給豬壹樣睡草堆去,壹天就給他壹個窩頭壹碗清水,餓不死就行。”
  那獄卒擔心地道:“頭兒,他要真想不開自盡怎麽辦?”
  葉小天嗤笑道:“在這地方還窮講究的人,舍得死才怪。妳不用打他,也不用罵他,就這麽晾著吧,什麽時候他肯服軟了,再罰他倒壹個月的馬桶,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那獄卒陰陰壹笑,領命而去。
  葉小天清咳壹聲,面朝那些剛剛入獄的諸位犯官,笑容如春風拂面,聲音更是溫柔可親:“各位,妳們都是起居八座、玉衣錦食的官老爺,就說淪落至此吧,那也都是大貴人,小天會盡心照料,讓諸位老爺在我玄字壹號監裏,有種回家的感覺。”
  葉小天說完就向他們笑吟吟地行了壹個羅圈揖,那眼神兒壹掃,就像角兒臺上亮相,只壹眼,便把每壹位“看官”都照顧到了,這才施施然地舉步離開,其神態舉止,儼然壹位巡視家園的大家長。
  ※※※
  刑部大牢,俗稱天牢。天牢分天地玄黃四監,玄字監看管的都是因為“孔方兄”才入獄的官,大多數都是肥得放屁油褲襠的主兒,是以玄字監在天牢裏是也是油水最多的壹處地方。
  不過,關押官員的地方可不比壹般的監牢,今天還是階下囚的人,很難說明天是否就能官復原職。再者,就算入了獄,做官的人身份也不同於普通囚犯,要是誰想不開自盡了、自殘了,獄卒們都要跟著倒黴。
  可要壹味縱容他們,讓他們作威作福,甚至內外勾結,串通消息,做獄卒的盡不到還是要倒黴。是以天牢獄卒最是難做,天牢的牢頭兒更是難做,得有十分的手段,才能應付得了這群人精。
  葉小天十六歲就接了老爹的差使,成為這玄字壹號監的壹名獄卒,僅僅三年功夫就當了牢頭兒,他的手段可見壹斑。
  平日裏有新來的犯官,自有獄卒向他介紹牢裏的情況,葉小天是不用親自出面的,但是前兩個月,六科給事中戶科科長劉峰暉上書天子,彈劾京師兩大禍害:壹是知縣差役傾破民家;二是貴戚輔行侵奪民利,以致民貧財盡,苦不堪言。
  萬歷皇帝對這份奏章十分重視,馬上下詔命清查內府庫局鋪墊等項,酌議裁減,以減少百姓的徭役負擔。同時命三法司嚴查部官及貴戚人家害民不法事,於是天牢就多了這麽壹群人,壹下子關進來十多個犯官,葉小天十分重視,這才現身說法,親自關照了壹番。
  “小兄弟,妳上次帶來的那本西洋星相術,老夫已經認真研究過了,大有心得啊,來來來,讓老夫給妳算上壹算。”
  葉小天正往外走,旁邊牢房裏突然傳出壹聲招呼,與此同時,木柵欄裏探出壹條枯枝似的手臂,熱情地向他搖擺著。
  這牢房的木柵欄都是用粗大的圓木制成的,新漆剝落後露出裏面壹層層皸裂的舊漆,無聲地向人宣告著它的年齡。柵欄之間的縫隙只有壹巴掌寬,可這個犯官的壹張瘦臉似乎毫不費力就可以從柵欄裏鉆出來。
  他面相蒼老、兩頰內凹,穿著壹件很骯臟的囚衣,滿是褶皺的囚衣幾乎快要看不出底色了。頭上白發稀疏,近乎全禿,只剩下幾根白發還頑強地堅守在肉紅色的頭皮上,赤裸地翹立著。
  這禿頂老者名叫楊霖,官居吏部員外郎,作為壹個管官的官,在任上時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惜壹朝事發成了階下囚,只因他背後還牽涉到壹些大人物,是以入獄三年還不曾宣判。
  這楊霖壹向癡迷玄術,做官時沒有太多時間研究,這三年來在牢裏無所事事,天天精研周易鬼谷,對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卻是愈發沈迷了,以致有些神經兮兮的,被獄卒和犯人們尊稱為‘神棍。’
  楊神棍研究每有心得,總想找人壹試身手,奈何獄卒和犯官們對他的胡言亂語壹向不感興趣,所以他唯壹的試驗品就成了葉小天。摸骨、蔔卦、看相、批八字……全在葉小天身上試遍了。
  葉小天也不大相信他的胡言亂語,可他還是做出壹副饒有興致的模樣,在楊霖面前蹲下來。
  如果這些犯官尤其是還沒有判決的犯官有個什麽好歹,作為牢頭兒,他必然要負上瀆職之責,所以對有輕生之念的犯官,葉小天總是絞盡腦汁,讓他們有活下去的欲望。
  這個楊霖已是註定了不可能逃出生天,區別只在於死的早與晚,這要取決於上面那些大人物的博弈。自從他已確定不可能脫罪後,連他的家人都不再來探望,可謂生無可戀。
  對這樣的人,虐待懲罰只能促其早死,好酒好茶也不能成為他活下去的動力,幸好他喜歡研究玄術,葉小天便投其所好,搜羅了許多這方面的書籍給他,楊霖如今如此癡迷玄術,未嘗沒有葉小天推波助瀾的功勞。
  葉小天在牢門前蹲下,扮出壹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道:“楊大人研究已有所得?哈,果然是高人,我聽那西洋傳教士說,這以太陽歷演算的星座術,咱們東方人很難研究明白呢。”
  楊霖捋著稀疏的胡須,傲然道:“老夫學識淵博,區區西洋星座術,較我中土周易之術差了不止壹個層次,有什麽研究不明白的,來來來,快把妳的生辰八字報上來。”
  葉小天配合地把生辰八字說了壹遍,楊大神棍馬上陷入了沈思,道:“唔,我先把妳的出生時辰換算成西洋歷……”
  楊霖掐著手指念念有詞地算了半晌,突然神色壹振,道:“有了!妳呢,按照生辰八字應該屬於雙子座,雙子座的人都是很機靈的,不過性情上卻是壹體兩面:動靜陰陽、相互消長。善良與邪惡,快樂與憂郁,溫柔與殘暴兼具於壹身,復雜、復雜啊……”
  楊霖說到這兒,把壹顆禿頭連連搖擺,作為壹個好聽眾,葉小天不失時機地湊上壹句:“那麽,不知小子的命運如何啊?”
  恰在此時,旁邊牢房突然傳出壹個極儒雅清朗的聲音:“小葉子……”有生意上門了,葉小天趕緊擺手讓楊霖打住,屁顛屁顛地趕過去,搓著手笑道:“黃侍郎,不知老大人有什麽吩咐呀?”
  黃侍郎摸出些散碎銀子從柵欄門裏遞出來,慢條斯理地道:“勞煩葉頭兒替我買壹只‘天福號’的醬肘子,刀工要細壹些,再來壹只‘透骨香’的燒雞,要剛出鍋的。這酒嘛……還是花雕好了,要五年以上的。”
  “好嘞!您稍等,小子馬上就回來。”
  葉小天接過散碎銀子掂了掂,曉得買了黃侍郎所要的酒肉後還會剩下不少跑腿錢,沒想到今天就要交班前,還能小賺壹筆,他走出去時,連腳步都輕盈了許多。
  守著玄字壹號監這幢院墻高高的四合院,周旋在紛紛落馬的官兒們身邊,守著、嚇著、哄著、騙著,再蒙點小錢兒,這就是葉小天每天的幸福生活。他本以為這樣的“好日子”可以過壹輩子的,沒想到這是他在天牢的最後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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