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從此,長伴青宵
莫若淩霄 by 月關
2023-6-4 00:06
紅線看向孟姜,孟姜抓起手巾,擦了擦唇邊的油漬,笑嘻嘻地道:“我聽,妳說。”
紅線沈吟了壹下,微笑地對葉東來道:“陛下壹方、皇後壹方、賀蘭兄弟壹方、韋氏家族壹方、秦王殿下壹方、還有相對保持中立待機而動的壹部分朝臣,每壹方背後,或多或少,都有士族豪門的影子。
而我們繼嗣堂,是天下豪門共舉出來,替他們解決壹些共同面對的困難或者彼此間妳死我活的鬥爭。
如今呢,卻是各方士族紛紛入局,借皇室之爭,謀奪自家更多利益的時候。我們繼嗣堂方便做什麽呢?偏袒其中某壹個士族人家,還是……”
葉東來緩緩道:“士族人家之間的爭鬥,從未有所止歇。”
孟姜笑了壹聲,道:“何止士族,朝臣之間,同業之間、鄰裏之間,同窗之間,何處未競爭?人若無爭,那現在還在茹毛飲血呢。
繼嗣堂成立之宗旨,就是控制這種競爭的分寸,不要讓它失控,演變成必欲置他人與死地的生死之爭。”
葉東來長長壹嘆,悲天憫人地道:“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如此壹來,我繼嗣堂太過被動啊,總是要在出了事情之後,才費盡心機地去給他們收拾殘局。
如果,我們能提前介入,是不是便能將他們之間的爭,控制在壹定的尺度之內,我們不必再疲於奔命,他們也能避免太大的損失呢?”
葉東來沒有壹下子便把自己的真實意圖說出來,尤其是有孟姜在場。
但他還是含蓄地表達了壹部分,而且說起來,似乎依舊是在為眾士族考慮。
這樣,今日這番態度便是泄露出去也沒什麽,他處心積慮的,卻正是在為士族豪強考慮。
孟姜不說話了,又將目光瞟向紅線。
紅線沈吟了片刻,緩緩道:“葉宗主所言,也有道理。”
葉東來臉上露出了笑意。
紅線道:“但是,葉宗主擔心各豪強之爭,會無序無分寸。可我們繼嗣堂如果提前介入,會不會漸漸的,就變成我們無序無分寸了?”
葉東來笑容壹僵。
紅線道:“本來,對於豪強內部,我們繼嗣堂沒有立場,不會偏袒任何壹方。可壹旦到了那壹步,我們有所傾向,就必然有所偏袒,繼嗣堂成立之基,就會毀壞。
當眾士族不再相信繼嗣堂是他們公用的壹個公正工具之後,它還會有存在的必要嗎?會不會……共同議立它的眾豪強,會紛紛脫離它,不再支持它?如果到了那時,我們又該如何自處呢?”
當然是讓我們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分化眾豪強、平衡眾豪強,從我們依附他們,變成讓他們依附我們,天下這頭鹿,誰分鹿角、誰分鹿蹄,我們來執刀!
葉東來心中念頭壹閃而過,但是現在紅線態度未明,他還不敢坦白說出。
他只能苦笑壹聲,道:“紅線姑娘心思縝密,所思甚是。這個後果,葉某也想過了。但,葉某又覺得,我們繼嗣堂不能什麽都不做,只等他們殺個妳死我活,再去收拾殘局。
不是每壹個殘局,我們都能收拾得了的。也不是每壹件事,都有殘局讓我們去收拾。比如……”
他看了孟姜和紅線壹眼,道:“關隴的盧家、李家,下場如何,妳們是知道的。秦王殿下的動作太快了,根本不等我繼嗣堂有所作為,這兩個千年世家,已經被連根拔起。”
孟姜忍不住插嘴道:“李家和盧家倒了,他們空出來的地方,會有新的豪強填補進去。秦王的幕僚司和麾下將領們,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新的豪強。”
葉東來瞇起眼睛,緩緩道:“若真是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麽。不過,我仔細思索秦王壹直以來的作法,再加上朝廷科舉之制的漸漸穩固……”
葉東來沈聲道:“葉某覺得,從前朝大炎天子開始,到賀蘭聖人,再到秦王,他們似乎壹直在做壹件事,將天子與士族共治天下,轉變為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紅線沈默了。
其實本就出身權貴之門的她,對於唐治的誌向,早就有所察覺了。
葉東來道:“紅線姑娘,應該明白,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區別!”
區別,就是加強了皇權。
國家之法與大政決策之權,歸於天子。
行政執法之權,歸於士大夫。
士大夫中,再分割出壹股勢力,掌握臺諫監察之權。
三者互相依賴,又互相制衡。
表面上看來,與士族共治天下,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似乎沒什麽區別。
但是其中的底層邏輯是大不相同的。
舉個簡單的例子,當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時,在皇朝內部,便極難再出現以臣代君的情況。
宰相們背後沒有強大的豪強存在了,他們身在其位時,可以呼風喚雨,但不足以動搖皇帝的寶座,而壹旦致仕,對朝廷也就沒有多大的影響了。
這是對千年來政治體制的壹種改變。
壹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太過躍進,那就脫離了時代的約束和客觀條件,變成王莽了。
所以,唐治也沒想過,在這個時代的客觀條件下,去施行太現代的東西。
有些事情,妳看到了,其實古人未必沒看到,只是在妳的時代最可行最科學的辦法,在他那個時代,根本沒有它存在的土壤。
葉東來道:“而壹旦士族門閥不復存在,我繼嗣堂存在的基礎,還存在嗎?”
壹時間,孟姜和紅線都沈默了。
孟姜暗暗心驚,坦白說,葉東來雖有他個人的野心,但他的這個分析沒有毛病。
哪怕是毫無私心,純粹站在豪強與繼嗣堂的立場上這麽說話,也是對的。
如果孟姜不是和唐治產生了羈絆,就憑葉東來這番鞭辟入裏的分析,她也會同意葉東來的意見。
紅線,也是壹樣。
如果純然站在繼嗣堂和眾豪強的立場,她也會贊同葉東來的意見。
只不過,葉東來的意見看似公允,其實卻是壹個死循環。
因為按照他的辦法去做,總有壹天,繼嗣堂就會走到豪強們的對立面。
那時的繼嗣堂,就是今天的大炎天子、就是今天的賀蘭聖人、就是現在的秦王唐治。
那時候,大權獨攬的繼嗣堂,也會重復大炎大周幾代人都在做的同壹件事:
削弱士族豪強,最好徹底消滅。
以類似科舉選拔的方式,以不斷流動以新代舊的方式,使天下士人為其所用。
士人不再成族,
當然,他們沒有想過,士人不再成族的時候,還可以成“黨”。
歷史雖然是不斷地推陳出新,但骨子裏的東西,是始終不曾變過的。
那是利益之爭。
唐治當然是知道這壹點的,可現在,族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飯要壹口壹口地吃,路要壹步壹步地走,步子邁的太大,那就扯著蛋了。
“葉宗主所言,令紅線警惕。可這件事太大了,請容紅線仔細斟酌,再作答復。”
紅線思索良久,誠懇地道。
“好!”葉東來也知道這種大事,紅線不可能輕率地答應。
只要她沒有壹口拒絕,相比於孟姜在位時動不動就對他嗤之以鼻,嘲笑他“扯淡”的情況,就已好太多了。
葉東來道:“那,葉某就等紅線姑娘的決斷了。只是,秦王已經到了太原,返京也不會太久了,還請姑娘早做決斷,遲……”
葉東來苦笑壹聲:“只要我們又要只能去善後了,甚至,如盧家李家壹般,連善後的機會,都不給我們。”
紅線淺淺壹笑,道:“那是自然,紅線壹定盡快給葉宗主壹個答復。”
正事終於談出了壹個眉目,兩人可以動筷吃飯了。
孟姜卻是打了個飽嗝兒,摸著肚皮道:“妳們吃,我吃飯了。店家,上茶來,沒個眼力件兒的!”
……
飲宴之後,雙方作別。
孟姜卻是隨著紅線,回了壹趟南市的孟宅。
這裏,是隱宗在神都的壹處據點,現如今她已退出,這裏自然也就不再屬於她。
而且,自從她送了壹封信給紅線,還不曾回來過。
此番回來,卻是為了取走壹些她的私人物品。
孟姜的私人物品並不多,她要取走的,只是私人應用之物,也不是來搬家的,更不是來求財的,所以,收拾起來極為簡單。
有孟宅裏用慣了的壹應下人幫忙,孟姜只管與紅線坐在堂上喝茶,小半個時辰就收拾好了。
簡簡單單,只有四車東西。
“姑娘,這是妳要的東西。其他的東西,都已收拾好了,已經裝車。”
內宅的壹位老仆婦,將孟姜交代的壹口匣子送了來。
孟姜接過,對紅線笑道:“成了,那我這便走了。這口匣子裏的東西,是我送妳的。”
這是壹口珠寶匣子。
聽說過“買櫝還珠”麽?
好的珠寶匣子,就是可以“買櫝還珠”的。
我們嘲笑那個鄭人取次棄好的時候,有可能是因為我們想象中的珠寶匣子,和人家見到的,根本就不是壹個檔次的東西。
“楚人有賣其珠於鄭者,為木蘭之櫃,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
孟姜這口珠寶匣子,通體是由壹大塊完整的翡翠雕刻而成,造型也不常見,是“風船葛”造型,既像燈籠,又像風鈴。
翠綠的壹體式翡翠匣蓋上,鑲嵌弧面切割紅寶石、紫水晶、藍寶石、縞瑪瑙,以及祖母綠和圓形切割的金剛石。
這只寶匣,用料之昂貴、造型工藝之高超,簡直超乎想象。
紅線微微動容,卻見孟姜隨手將寶匣的蓋子撥開,遞到紅線面前。
紅線垂眸往寶匣中壹看,頓時壹呆。
這樣壹只價值連城的寶匣,裏邊盛著的,竟是……
這是核桃?
皮肉已經幹涸成壹層黑色的皮了,殘破地裹地核桃上,要是壹動,就肉皮就能脫落。
核桃上,半嵌著壹枚金錢鏢,如今邊緣雖已有銹蝕,還是能看出它是何等的鋒利。
“這是?”
既然東西本身不值錢,那就壹定是它的故事值錢了。
它的故事……,
紅線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
孟姜道:“妳曾在院墻邊核桃樹上,拋核桃救過受人暗算的秦王,還記得麽?”
果然是這件事!
紅線動容道:“姐姐怎麽忽然說起這件事?這核桃……”
孟姜嫣然道:“這枚核桃,就是次日上門道謝的秦王殿下所贈,他以為救他的人是我,今日,我便將它物歸原主了。”
孟姜把寶匣遞給了紅線,紅線趕緊雙手接過。
匣中物雖不值錢,這寶匣卻太可愛了,別摔壞了。
孟姜道:“當日,秦王曾經對有言,救命之恩,不敢不報。來日,只要持這核桃信物去見他,要求他做壹件事,但凡他能做得到,絕不推辭!”
什麽?
忽然之間,紅線又覺得這匣中物,遠比這寶匣珍貴的多了。
孟姜盈盈起身,道:“它是妳的,如何用它,由妳決定。我走了。”
孟姜說走就走,走的瀟瀟灑灑。
紅線捧著寶匣,茫然片刻,又捧著寶匣追出去。
“師姐,妳忽然退出隱宗,沒有什麽隱情吧?”
孟姜壹窒,回眸笑道:“能有什麽隱情?倦了這江湖罷了。”
紅線壹嘆,知道她不會再對自己說別的了,便也不再問,依依不舍又道:“此去,師姐打算做什麽?”
孟姜不期然想起了黃冠子給她下的判詞:“壹對鴛鴦交頸處,幾多鷗鷺入萍蕪,從此長伴青霄上,子息春至滿堂桃李,何須園後問青黃。”
登時壹陣心煩意亂,揮壹揮衣袖,答道:“誰他娘的知道,得過且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