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五百四十八章 願望

　　漫長的黑暗裏，聽見了轟鳴。
　　那些聲音徘徊在耳邊，糾纏不休的響起。
　　巨人的腳步聲……
　　向著自己，壹步步靠近！
　　近在咫尺！
　　那壹瞬間，誇父猛然睜開了眼睛，流火金瞳從黑暗中重燃，下意識的挺身飛起……緊接著，便又摔在了地上。
　　劇烈的喘息著，汗流浹背。
　　知道這壹瞬間，才察覺到渾身近乎碎裂的痛楚，乃至……
　　他低下頭，裸露出顱骨的面孔俯瞰，便看到了殘缺的半身緩慢溶解的模樣。
　　自秘儀的固定和治療裏，依舊在不可逆的溶解成血水和液體，褪去了神性和奇跡，漸漸消散。
　　“我這是……怎麽了？”
　　“冷靜，阿寶，冷靜壹點。”
　　秘儀之外的葉雪涯按著自己的鼻梁骨，差點被這個家夥壹拳給打斷：“妳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意見？”
　　“不對，我還……我這是在……”
　　誇父呆滯的呢喃著，自錯亂的思緒之中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過了多久了？”
　　壹瞬間？
　　壹個小時？
　　還是說……
　　“很遺憾，妳已經躺了壹整天了。”
　　葉雪涯按住了他，早已洞徹他的慌亂和緊張：“先別亂動，不然的話，下半身徹底溶解的話，連跑路都沒腿可用了。”
　　二十四小時，壹整天。
　　在殿堂劇烈的搖晃之中，誇父陷入了茫然。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最後。
　　那漸漸匍匐而來的絕望輪廓。
　　山窮水盡之時，吞盡了壹切災厄之後，齊天大聖奮起最後的力量，燃盡輝光，向著海之巨人揮了同歸於盡的最後壹擊！
　　可自己還活著……
　　為什麽？
　　“結果呢？”他緊張的追問。
　　“輸了。”
　　葉雪涯直白的回答，毫無隱瞞：“阿寶，背水壹擊並不能逆轉局勢，魯莽的舍身也無法爭取時間，雖然可歌可泣……但結局並沒有被改變。
　　龍伯軍團失地而走，東夏譜系落荒而逃，在地獄中茍延殘喘——”
　　她說：“慘敗。”
　　轟！
　　當地震壹般的搖曳再次襲來，殘破的大殿崩裂，墜落的墻體之後，展露出早已經不堪重負的巨龜，鱗甲剝落，艱難的跋涉。
　　想要甩開那壹片被暴雨所籠罩的黑暗。
　　乃至，那壹道漸漸匍匐而來的猙獰身影！
　　“看，人家還緊追著呢。”
　　葉雪涯沙啞壹嘆：“地獄裏的老爺爺們真有毅力啊，看來對妳的印象壹定很深刻……”
　　當龍脈秘儀之上的驚雷自天穹之上壹閃而逝，便短暫的照亮了巨人的猙獰模樣，昔日莊嚴而恐怖的身軀依舊佇立在大地之上，只是存在，便不斷的侵蝕著周圍的所有，將壹切盡數溶解。
　　可當那壹張龜裂的面孔擡起時，便浮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裂口。
　　乃至，那楔入了顱骨之中，徹底貫穿其中的巨柱！
　　十萬萬八千斤的恐怖質量源源不斷的釋放而出，形成了潮汐壹般的波瀾，血色自龜裂之中緩緩落下。
　　而龐大的眼瞳中，耀眼的血光湧動著。
　　宛如血色的星辰。
　　照亮了那個攔截在前方的身影。
　　誇父呆滯，下意識的想要挺身而起：
　　“誰在外面？”
　　葉雪涯沒有說話。
　　在擴散的雷鳴裏，血色的雨水從天穹之上灑下，落入了最後的大殿中，染紅了誇父的面孔。
　　數之不盡的屍塊被暴風卷起，落下。
　　落在了他的眼前。
　　熟悉的頭顱。
　　讓誇父，瞪大了眼睛，雙手顫抖。
　　“小青？”
　　他難以置信，嘶啞的質問：“妳瘋了嗎？！小青，小青他不行的，那個家夥膽子那麽小……”
　　葉雪涯漠然不動，只是伸手，輕而易舉的將他壓制在了地上，不容許他再掙紮和反抗。
　　秘儀的鎖鏈收束，糾纏，封鎖。
　　“別再任性了，阿寶，把頭擡起來，看壹看他們！”
　　她粗暴的扯起了誇父的頭發，逼迫著他，去看大廳裏那些沈睡的幸存者，那些在急救之下奄奄壹息的軍團成員，還有那些蒼白疲憊的面孔。
　　“看到了嗎？這些都是燕青戈救下來的人，包括妳！”
　　葉雪涯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這是他主動要求去做的，除了他之外，別人不行。他死了，下壹個就是窮奇，窮奇之後，就是我。
　　我死了才輪得到妳這個殘廢！”
　　誇父呆滯，沈默著，嘴唇開闔。
　　看著天穹之上灑下的血雨，好像無窮無盡的血和死亡，許久，自言自語：“可我……答應過要保護他的。”
　　葉雪涯沒有說話。
　　“我們還喝了酒。”誇父擡起手，捂住破碎的面孔，“我答應他了。我跟他說，不要害怕……”
　　再忍不住，恥辱的眼淚。
　　痛恨。
　　如此弱小。
　　在嘶啞的哽咽聲裏，重創的龍龜沈默著，踉蹌向前。
　　血色的雨水從天空中灑下。
　　而屍骸如山。
　　如同高峰那樣，阻攔在了巨人的前方。
　　黑暗裏，那些撕裂的電光和血焰散逸，照亮了巨人的身影，還有，無數屍骸的面孔，如此平靜的迎接著自己的死亡。
　　而在屍山之中，還有更多的身影，緩緩的爬起，撿起了地上斷裂的武器。
　　像是不自量力的螻蟻們所組成了軍團，阻擋在巨人行進的道路上。
　　巨人無言。
　　當海洋沈寂時，整個世界好像都隨之沈默壹樣。
　　靜靜的俯瞰。
　　“怎麽了，巨人？”
　　最前面，沾染著血汙的疲憊面孔擡起，仰望：“為何，不肯向前？妳實在可憐我嗎？”
　　天穹之上，巨人垂眸，被定海神針所貫穿的面孔凝視著他。在太過漫長的紀元和時光中漸漸潰散和昏沈的意識，便仿佛再度蘇醒。
　　“現境人，妳已失敗。”
　　海之巨人張口，吹出了陳腐的呼吸，於是，被溶解的地獄萬物就代替他，發出聲音：“妳已經死了多少次了？妳還記得嗎？”
　　“怎麽？”
　　燕青戈喘息，嗆咳著：“這是……想要炫耀功勛麽？”
　　“只是，現實。”
　　龐大的海之巨人匍匐，破裂的面孔垂落，貼著大地，同眼前的塵埃相對，看著他：“死亡並非玩具，毀滅也絕非無痕。
　　每壹次的死，都作用在妳的靈魂之上……”
　　能夠看到，那早已經被灰暗的色彩所侵蝕覆蓋的靈魂，還有上面，細密的裂隙，每壹道裂痕都完美的仿佛最絕妙的藝術品。
　　讓人，不忍去觸碰！
　　“妳已不堪重負，但這毫無價值。”
　　海之巨人輕嘆：“現境未曾垂憐妳們，妳們已經被舍棄，鬥爭亦以再無意義。”
　　燕青戈滿不在乎的搖頭，只是無所謂的壹笑，“那為何還緊追不舍呢，巨人？”
　　“這不正是妳們所渴望的嗎？”
　　海之巨人說。
　　令燕青戈，楞在了原地。
　　“唯有如此，妳們的死才能有所價值，不是嗎？”
　　海之巨人坦然回答，毫無保留。
　　哪怕對他們的目的心知肚明。
　　即便是到了最後，都還在將自身作為誘餌，為身後的現境爭取時間……不惜全員盡數折損，也要將自己拖在這壹片戰場之上！
　　可是，這並沒有關系。
　　同眼前這些閃耀燃燒的靈魂相比，其他的事情，不值壹提。
　　再沒有什麽，比這樣的敵人，更加的珍貴了。
　　“妳們，是我的敵人。”
　　海之巨人俯瞰著無數的死亡，告訴他：“這是我的認可，無名之英雄，妳盡可引以為豪。”
　　“……”
　　在這短暫的沈默中，燕青戈沒有說話。錯愕的神情散去之後，卻未曾有絲毫的欣喜和愉快浮現。
　　只是，難以言喻的失望。
　　“都是，屁話啊。”
　　他輕聲呢喃：“妳在可憐我嗎？”
　　什麽欽佩，什麽認可，都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就跟那些什麽努力和心願壹樣。只是用來安慰人的借口，去博取可憐的東西。
　　妳已經努力過了、妳很強大、很榮幸和妳作戰、我認可妳了！
　　再沒有什麽東西，比從敵人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更讓人感到羞辱的事情了！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把妳的認可留給自己吧，巨人。”
　　溶解的血水裏，疲憊的升華者擡起了眼睛，看著他，壹字壹頓告訴他：“我不是為了什麽狗屁榮譽來到這裏的！”
　　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加重要的東西，榮譽與之相比，不值壹提。
　　甚至，就連自己的生命也可以舍棄。
　　他早已經明白。
　　甚至在漫長的時光之前，便已經對這壹結局，有所明悟——
　　“妳真的想好了麽？”
　　玄鳥的面孔再壹次浮現在眼前。
　　總是愁眉不展的神情，撓著胡子，手中捏著報告：“選了這條路，只有折磨和消耗而已……確實，妳和騰蛇壹系的適應性很高，但其他的也不差啊。”
　　“回去好好考慮壹下吧，小青，沒必要這麽極端。”他拍著自己的肩膀：“有什麽事情，咱們下個月再說。”
　　“不用了。”
　　燕青戈搖頭，斷然的回復：“我已經決定好了，就這個。”
　　玄鳥的沒有說話，只是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便緊了，那麽用力。就好像，想讓他知難而退壹樣。
　　許久，卻忍不住壹聲輕嘆：“總要告訴我，為什麽吧？”
　　“因為除了我，別人不行。”
　　燕青戈昂起頭，努力的想要想要擺出義不容辭的模樣，可是表情卻不斷的緊張抽搐，早已經汗流浹背。
　　直到，玄鳥失笑，搖頭壹嘆：“都是壹幫裝模作樣充大人的臭小子啊。”
　　“我是認真的！”
　　燕青戈提高了聲音，面色漲紅，不斷的重復：“我是認真的！”
　　玄鳥沈默著，好像在猶豫壹樣，許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只是，在走到門前的時候，微微停滯。
　　回頭，看向他。
　　“楞著幹什麽？跟我去做檢測……”他說，“壹切看結果，不準胡攪蠻纏，明白嗎？”
　　“好的，壹定！”
　　燕青戈大用力的點頭，大喜過望。
　　忽略了前方悵然的嘆息。
　　時隔這麽多年，他已經忘了當時他們還說了什麽，也未曾想明白，那壹天玄鳥的表情究竟是欣慰還是難過。
　　只記得稷下的藥水很難喝，檢驗很折磨，以及，有那麽幾個瞬間，他很想要後退和退縮。
　　還有，那個壹直走在前面的背影。
　　那麽蒼老。
　　可是當有後繼者跟在身後的時候，便會挺得筆直，哪怕有天崩地裂的事情也不動搖。回頭看向身後的時候，就會微微壹笑，讓所有的苦難都變得不值壹提。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
　　每個人都這麽告訴自己。
　　可就算是如此，在變為土灰之前，也總會有閃耀的時候吧？
　　所以，哪怕是東夏最弱也無所謂，會被人看不起也沒關系。
　　如果自己的價值就在於此的話……
　　好像，也不賴。
　　他只想要知道，有朝壹日，自己能夠像玄鳥壹樣，變成走在別人前面的那個人嗎？
　　這樣的話，回過頭的時候，便可以豪邁壹笑。
　　對他們說，壹切有我。
　　所以，不用害怕。
　　現在，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美好的像是夢壹樣。
　　哪怕夢裏只有毀滅和死亡。
　　可當他再度從死亡中睜開眼睛時，數之不盡的屍骸裏，便有壹個又壹個的燕青戈爬起，否定了眼前的毀滅，跨越死亡，再度拖曳著武器，走向巨人的陰影！
　　從未曾有過如此美妙的感覺。
　　越是靠近死亡，腳步便越是輕快。
　　越是瀕臨毀滅，神智卻越發的清醒。
　　能夠感受到，無數死亡的重量，那些未曾泯滅的執念，壹個又壹個的自己傳達著僅存的意誌，向著下壹個自己，下下壹個。
　　以此決心，跨越死亡和生命，毀滅和存在，將活著的他和死去的他，連接唯壹。
　　啊，誠然如此，土灰和騰蛇系為壹體。
　　隕落的，翺翔的，都是自己。
　　奔向毀滅的大蛇暢快的嘶鳴著，無聲的歡歌。
　　伴隨著修正值的焚燒，以自我所鑄就的威權降臨在自我的手中，無數個自己的決心重疊在了壹起，就變成了，足以同巨人相抗衡的力量！
　　他終於真正的成為了【勾陳】！
　　哪怕只有現在……
　　“我再問壹次，巨人——”
　　無數堆積成山的屍骸之上，燕青戈踏著自己的殘軀，高度已然同巨人平齊，如是，俯瞰著那龐大的對手，最後發問：
　　“妳膽敢，可憐我嗎？！”
　　巨人沒有說話。
　　沈默的，看著他的面孔。
　　那樣的眼睛，千百雙，看著自己。在那些未曾掩飾的仿徨和恐懼裏，始終堅定不移的輝光。
　　無以計數的星辰匯聚，像是海洋壹樣。
　　“真璀璨啊，現境人。”
　　海之巨人衷心的輕嘆：“這樣的靈魂，壹日之內，竟然能夠看到兩次……是我的錯，不論是那個人，還是妳，都是應當全力以赴的強敵。
　　所以——”
　　那些宛若波瀾的回聲，重疊在壹處，變成了吞沒整個地獄的潮聲，泛著歡欣和贊嘆的音色。
　　最後壹次，致以懇請：
　　“——請妳，同我廝殺吧！”
　　在那壹瞬間，深淵之海咆哮，毫不猶豫，毫無保留的，向著眼前的現境之海，發起進攻！
　　無窮的血水和溶解的波瀾碰撞在壹處，升上了天空，籠罩了天與地。
　　形成了即便是現境也能夠觀測到的，龐大漣漪！
　　中樞之內，壹片寂靜。
　　當來自黑暗裏的那些景象，在律令卿的意誌之下，投影到現境中樞的天穹上時，便再沒有任何的聲音。
　　最先出現的，是化為廢墟的天竺堡壘。
　　坍塌的建築，逝去的生命，殘缺的屍體，乃至被破壞成塵埃的壹切……所有都在秘儀的籠罩之下，被凍結。
　　就好像巨型的琥珀壹般，將毀滅變成了珍寶，在無數鎖鏈的纏繞之下，被拖向了血河，成為了亡國的收藏。
　　緊接著，是冰天雪地中的，被虛無的空氣所凍結的軍團。
　　在撲面而來的死亡中，聖徒和騎士們依舊維持肅然和震怒的模樣，突破了重重軍團的阻擊，向著指揮的統治者發起最後的突襲。
　　最終，被盡數籠罩在冰晶裏，宛若雕像壹樣。
　　在他們的最前方，寒血主俯瞰著眼前凍結的敵人，嘴唇開闔，似乎問了壹句什麽。但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只有那壹柄，在凍結的冰層裏，緩緩向前的劍刃，向著她的面孔。
　　於是，寒血主點頭，知曉了那個回答。
　　揮手時，便有爆裂的聲音響起。
　　紅色的冰晶紛飛，猩紅的色彩凍結。
　　便形成了壹座座再無聲息的雕像。
　　宛如墓碑。
　　再緊接著，便是海之巨人的戰場，無數屍骸之間，巨人宣泄著力量，將眼前的阻攔者壹次次殺死，蹂躪，溶解。
　　毫無保留的，降下毀滅！
　　寂靜裏的決策室裏，玄鳥沈默著，看著這壹切，沒有說話。
　　想要閉上眼睛，卻不能夠，強迫自己凝視著畫面中的景象，不肯眨眼。
　　直到那樣的景象消散，變成被血潮所覆蓋的羅馬軍團，捍衛著皇帝行闕的軍團被猩紅壹次次的吞沒。
　　風雨飄搖。
　　就這樣，展示著膽敢反抗的慘烈下場！
　　最後，在投影之中，燃燒的太陽船墜落在大地之上。
　　斷裂的鐵樹之下，槐詩面無表情的擡頭，看向天穹之上那漸漸撕裂災雲而降下的龐大陰影，再無天梯的霓虹和神聖的幻光，可災厄的氣息卻越發的狂暴，向著大地，灑下漆黑的凝固之雨。
　　這便是昔日，理想國所遺留的惡業。
　　無何有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