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救我們

　　生死之際，姚守寧疼痛鉆心，壓根兒沒有註意到那在她耳畔響起的聲音。
　　有無數雙手抓扯著她的心肺，用力想要撕開她的胸腔，將她纏成壹團，要索走她的性命。
　　“陳——陳太微——”
　　“來了、來了。”
　　那清冽柔和的男聲響起，如壹陣涼風，吹散了墓室內的血腥氣。
　　姚守寧受這徐徐吹來的清風壹拂面，瀕臨潰散的神智頓時壹凜，剎時清醒幾分。
　　“陳……”她已經吐不出字。
　　幻境之中，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不知何時現身在墓地之中，饒有興致的望著被‘千手觀音’吊在半空中的兩個少年男女。
　　‘嗷——嗚。’
　　似是感應到有人闖入‘他’的領域之中，‘千手觀音’那白胖發光的臉上露出幾絲陰戾。
　　‘他’發出威脅的叫聲，意圖將年輕的道士逼出‘他’的幻境。
　　‘嘖嘖。’
　　陳太微沒有理睬‘千手觀音’的警告，而是笑瞇瞇的看著姚守寧與世子。
　　此時的陸執很慘，他已經腸穿肚裂，無數只潔白柔軟的手臂從他腹腔穿透，將他整個身體牢牢抱成了壹個巨大的肉團，那些手臂蠕動著，沾了血與內臟，看起來又殘酷又血腥。
　　他那張原本俊美的面龐被無數只手掌捧著，用力拉扯扭曲，脖頸看樣子已經骨折，七竅之中流出鮮血。
　　但就算是這樣，世子還沒有死，他吊著壹口氣，用力瞪向姚守寧的方向，拼命想要挪動著已經畸形的身體。
　　而姚守寧也沒好到哪裏去，數只手臂從她身體之中鉆出，血液全部被鉆出的手封存在體內。
　　她的嘴中伸出了兩只手掌，指掌張開之間，像是盛開了壹朵詭異、惡心的花，蠕動、掙紮著想往臉頰兩側分開，堵住了她的發聲。
　　“救——救——”
　　她看到陳太微的那壹剎，欣喜激動，險些流下隱忍多時的眼淚。
　　“幹什麽？”國師欣賞了半晌，聽到姚守寧‘嗚嗚’發出的聲音，突然轉頭含笑問她。
　　“……”姚守寧又急又慌，被他問得壹滯。
　　她看向世子的方向，眼淚都險些流了出來，哀求的看向陳太微：
　　“……嗚……嗚嗚……”
　　“救妳們？”陳太微明知故問。
　　姚守寧想要點頭，但身體卻不再她控制，從她口中鉆出的胳膊掰住了她的臉頰，壹股奇大無比的力量抓拽著她的臉往壹側扭。
　　窒息感撲面而來，好似下壹刻便要喘不上氣了。
　　她眼淚汪汪，陳太微恍然大悟：
　　“忘了妳說不出話了。”
　　說完，他信步往前，走向那停擺在墓室正中的黑色棺材。
　　年輕的道士身長玉立，氣質卓絕，整個人宛如壹柄利刃，靠近棺材的剎那，那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白胖‘千手觀音’臉上露出怨毒之色。
　　‘他’臉上的笑容壹收，森森鬼氣散逸，嘴裏發出尖銳的利吼。
　　無數柔軟細長的白得發光的胳膊從棺材中鉆了出來，如長鞭壹般抽往陳太微。
　　他皺了皺眉頭，露出嫌棄之色：
　　“真臭！”
　　說完，伸手摸向腰側，將掛在腰間的扶塵取了抓握在手中。
　　‘嗷！’
　　‘千手觀音’嘴裏發出厲叫，成百上千條胳膊直往陳太微抓來。
　　陳太微手持扶塵，身體輕輕壹晃，壹道瘦高的身影從本體之中邁出，不知是他速度過快，還是因為他施展了身外化身之術，竟瞬間化為兩個陳太微，站於墓地之中。
　　兩個陳太微分別手持扶塵，看向棺材之中的怪物。
　　這‘千手觀音’的模樣此時看起來可怕極了，通體冒著白光，宛如壹個巨大的人形燈籠。
　　無數觸手從‘他’身上鉆出來，大半纏於姚守寧、陸執身上，壹小半飛揚在半空。
　　陳太微再往前邁，壹道分身留在原地，舉起扶塵將飛揚在半空的觸手接住，而他本人盯著那怪物看了半晌，突然振臂壹出——
　　‘嗖！嗖’數聲輕響裏，他抓握著扶塵抽出拍向了三只觸手。
　　扶塵碰到那細軟的觸手剎那，那‘千手觀音’臉上露出痛苦扭曲之色。
　　這手臂柔軟、堅韌，對姚守寧來說如同拉不開、砍不斷的牛筋，甚至越扯縮得越緊。
　　但在陳太微扶塵之下，這手臂壹被拍中，如同遇到了天然的克星，飛速壹縮。
　　緊接著姚守寧感覺到自己險些被撕裂的嘴中鉆出的那兩只‘手’劇烈壹抖，接著松開了抓握她臉頰的手指，手臂飛快縮回嘴中，喉腔、肚腹壓力壹小，先前窒息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嗚——國師救我。”
　　她壹得自由，先大口喘息，接著向陳太微求救：
　　“妳救救世子，救救我們。”
　　陳太微站在原地定定看她，她被‘千手觀音’吊在半空，身體被萬千手臂捆縛，形成壹個形狀奇怪的肉球，四肢的劇痛逐漸麻木扭曲，她與陳太微目光對視，也不知為什麽，瞬間就明白這位曾經的道門傳奇心中的想法了。
　　“妳曾竊取了我的血液，我們之間有過因果，妳救救我跟世子，我會報答妳的。”
　　他纏著她不放，必有所圖。
　　陳太微不是善男信女，活了七百年，本身就非壹般人物，與其跟他東拉西扯的勾心鬥角談條件，不如直接將自己的底牌擺出來。
　　姚守寧深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陳太微的要求必定是與她能力相關的，縱使她心中忐忑，可眼前危機難過，未來的隱患雖說令她不安，但任何事情都沒有辦法與她跟世子的性命相較。
　　她有預感，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陳太微壹定會答應。
　　事實上他能因自己的召喚出現，就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
　　陳太微並沒有多想，而是嘴角彎彎，露出笑意，點頭道：
　　“好。”
　　他壹下決定，眼中便寒氣大盛。
　　“孟松雲，妳這個屠殺師門的叛徒！”
　　陳太微氣勢壹變，墓地之中便有壹道尖厲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四周扭動彈奏樂聲的舞伎面容壹變，瞬間功夫變成壹個個手持長劍，身穿青袍的道士。
　　“師弟——”
　　“松雲，妳回來了。”
　　壹個白胖高壯的男人往陳太微大步邁來，身後幾個身形單薄的年少道士跟在了他的身後。
　　“……”唧唧喳喳的說話聲響起。
　　但壹會兒功夫，氣氛壹變，這些道士又換了黑衣，身披麻衣孝布，滿臉悲沈：
　　“師父他老人家——”
　　“唉。”
　　陳太微見此情景，長長的嘆息了壹聲：
　　“都說了，這種把戲沒有意思，怎麽總是不聽呢？”
　　“畜生就是這樣，連人話都聽不懂的。”他含笑說了壹句。
　　‘嘿嘿嘿。’
　　壹個向他迎面走來，蓄了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聽了這話，頓時獰笑兩聲，指著他就罵：
　　“妳算什麽人？妳殺滅師門上下，雙手沾滿血腥，叛出青峰觀，妳這個道門逆徒，殺人兇手！”
　　“七百年前，妳殺死了師兄弟們！”
　　“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
　　“師兄別殺我——”
　　“師弟——師父的死，不關我的事——”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壹個個道士突然面現痛苦之色，為首壹人脖頸突然出現壹條殷紅的血痕，接著血液‘汩汩’流出，他的脖子上突兀的出現了壹個巨大的裂口。
　　‘喀嚓’斷裂聲裏，他的腦袋往後仰去，血液如噴泉般往外湧出，噴得陳太微滿頭滿臉滿身都是。
　　那血光壹出，沖出陳太微滿身煞氣。
　　他原本光風霽月的形象壹變，眼瞼、鼻側開始現出陰影。
　　在他清淡簡潔的裝扮之下，他束起的發髻散開，長發如水流般乍泄而下，黑氣纏繞於他身側，使他看起來比妖邪的形象更加的瘮人。
　　他手裏的扶塵化為壹柄滴血的長劍，手起劍落之際，壹個個曾經的師兄弟再壹次被他斬殺於劍下。
　　每壹個‘人’的倒下伴隨著慘叫與不甘的囈語，臨死之際，每個‘人’都怨毒的看他。
　　陳太微以分身幻化之術遊走於墓穴之中，墓內很快布滿他的身影，他手段兇殘，與他清冽淡漠的出塵世外高人形象截然相反。
　　他沖至棺前，無數個陳太微手持長劍與那‘千手觀音’相對峙。
　　劍光閃爍之間，每壹根手臂被斬落，但同時又有更多的手臂從棺中湧出。
　　同時數個‘陳太微’的幻影也被長臂纏住，許多手臂將他開膛破腹，纏成肉泥，卷入棺材之內。
　　但這些被殺死的‘陳太微’入棺之後並沒有消失，而是化為黑色的怨氣，開始反蠶食棺中的‘千手觀音’。
　　黑氣膨湧，很快將‘千手觀音’身上瑩白的光芒壓蓋過去。
　　妖邪的慘叫壹聲聲響起，‘千手觀音’身上鉆出的胳膊越來越細，隨著‘他’纏縛的陳太微分身太多，棺中黑氣大盛。
　　接著化為壹個個陳太微的身影，反將‘千手觀音’包圍。
　　周圍舞伎所化的‘道士’被殺滅，外圍壹破，棺中的‘千手觀音’隨即陷入險境。
　　先前還逼得姚守寧與陸執走投無路的邪祟頓時自顧不暇，慘叫聲中慌忙收回了想要殺死兩人的手臂，專心對付陳太微。
　　但‘他’哪裏是這位道門魁首的對手，陳太微收拾完周圍的妖魔邪祟，擡起了頭來。
　　所有的幻影手持滴血的長劍，緩緩往‘他’走來。
　　幻影歸於本位，他身上煞氣大盛，走近棺材旁側，在‘千手觀音’大聲厲叫之中，手起劍落，如收割稻穗，壹條條手臂被他斬下，黑色的巨棺被他重重踹裂，棺中的‘千手觀音’被他分手抓住，他本體壹步向前，伸手拽住妖邪的頭頂，力量大得幾乎將‘千手觀音’腫脹的頭顱捏變形，接著舉起長劍，用力刺入妖邪頭頂。
　　‘嗤。’劍體壹刺入妖邪身體，隨即發出漏氣之聲。
　　“啊！！！”
　　‘千手觀音’嘴中爆發出驚恐交加的慘叫，大量白光從‘他’那宛如發面饅頭壹般的臉上散逸出，‘他’吹氣似的身體隨著氣壹泄，迅速的幹癟了下去。
　　“陳太微，妳不得好死！”
　　狐王怨毒的詛咒聲響起，那‘千手觀音’的身形左右搖擺，拼命掙紮，但陳太微握緊劍柄，眼睛牢牢盯著那妖邪面容，看‘他’白氣泄空，化為壹張空皮，最後殘存的長臂枯幹，變成壹根根細長幹瘦的草絮，緩緩的垂落了下去。
　　陳太微單手結印，壹張閃著紅光的符箓被他夾於指掌之間，接著往棺中扔去。
　　‘轟！’
　　黑色的火焰‘騰’的燃起，頃刻將那妖邪屍身燒成灰燼。
　　姚守寧與陸執落地，看到披散著長發的陳太微形同鬼魅，將壹只妖鬼釘死。
　　似是感應到二人眼光，他回過了頭來。
　　那壹張面容秀美，眼神清冽，眼尾帶著殺紅了眼後的冷光，看人時帶著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棺材內的‘千手觀音’徹底死亡，化為壹團枯骨，壹切歸於平靜。
　　但道士身上的殺氣未消，他提劍起身，往兩人走來。
　　陸執腸開腹裂，已經重傷垂死，見此情景，卻極力想將姚守寧護持在懷裏。
　　“滾開——”
　　世子拼命的想去撿劍，橫擋陳太微，他走到近前，並沒有出手，反倒‘嗤’的笑了壹聲：
　　“小子，勇氣可嘉，就是實力弱了些，妳身負天命之力，不知使用，卻只知使用蠻力，與妳的先祖比起來，真是蠢貨。”
　　世子雖說被他救了壹命，但在心上人面前受他貶斥，惱羞成怒，喘氣反擊：
　　“要妳管！”
　　他拿劍想刺陳太微，但這道士明明腳步未動，可世子每壹次出招都落空，剛好落於他足側。
　　“紮妳、紮妳、我紮。”
　　世子火冒三丈，吃力的捉住劍身去紮陳太微的腳。
　　陳太微懶得理他這幼稚舉止，而是轉頭看向姚守寧：
　　“守寧，妳還不快醒！”
　　他這壹聲喊話如同空山鐘鳴，敲響在姚守寧的心中，令她心神重重壹振。
　　她張了張嘴，下意識的想要回答，但身體卻沈重非凡，難以使力。
　　待她拼盡渾身之力，奮力壹坐——
　　“來了。”
　　她脆聲聲應了壹句，並在說話的剎那下意識的捂住了肚腹。
　　這個動作拉扯到了她的手臂，傳來撕扯的疼痛感，令得姚守寧‘嘶’了壹聲，倒吸了口涼氣。
　　但她第壹反應並不是害怕，而是欣喜。
　　因為在她最後的記憶中，她是被黑色棺材中的‘千手觀音’纏住了身體，無數只手如同寄生的怪物，從她體內鉆出，撕破了她的腹腔，令她處於性命垂危之際。
　　可此時姚守寧記憶裏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經完全消失，她顧不得其他，吃力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黑暗之中，她的肚子並沒有被怪物撕開，她背後靠著某個冰冷之物，有什麽東西如針般鉆刺入了她的後背、手臂，她動彈壹下便傳來拉扯的疼。
　　這種疼痛本來也很難忍，但經歷了幻境之後，姚守寧的忍耐力大漲，受這疼痛刺激，也僅只是再吸了壹口涼氣而已。
　　‘噗。’
　　黑暗之中，有人搓了下手指，壹道火光亮起，照亮了整個墓室。
　　姚守寧眼睛乍見光明，不適應的閉了閉，接著擡起重逾千斤的胳膊擋住了眼睛。
　　透過指縫，她看到了壹個身材瘦高的如玉身影，那人正沈默著看她，眼神給人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陳、陳太微？”她小聲喊了壹句。
　　‘嘁！’
　　陳太微的冷哼聲傳來，道：
　　“妳這小孩真現實，剛剛要我救命時，叫的可是國師。”
　　“……”姚守寧怔了壹怔，接著大喜：
　　“陳太微，真的是妳！”
　　她沒有想到九死壹生之際，自己隨意胡思亂想的念頭竟然成真，真的把這位煞神召喚而來，且看樣子是他驅走了妖邪，救了自己與世子壹命。
　　“世子——”
　　姚守寧壹想到世子，頓時又有些發慌，連忙轉頭四處觀望，想看陸執的情況。
　　世子先前的情況比自己還慘，腸穿肚裂不說，頸骨也被妖邪折斷，看上去十分瘮人。
　　想起先前的情景，她眼圈壹酸，正想要哭，接著就看到了自己身側歪頭昏睡的陸執。
　　世子與她肩膀相靠，兩人後背連接著棺材，睡得很是香甜的樣子。
　　但此時的世子看上去情況也並不見好，棺材之中連伸出無數細如發絲的黑線，鉆刺入世子的臉頰、脖頸以及手臂、肚子。
　　這種黑線仿佛想將陸執與棺材相縫合，看上去十分的詭異。
　　不止是陸執身上有這樣的黑線，姚守寧發現自己身上也有，只是情況要比陸執略好壹些。
　　她想起先前的‘千手觀音’，心中壹慌，連忙扯斷了連接在自己身上的‘黑線’，顧不得血液從斷口處湧出，本能的去推陸執：
　　“世子、世子。”
　　姚守寧深恐陸執出了事。
　　他是將軍府的獨子，長公主年過三十才有他，若是世子在這墓中出事，不知道長公主會多傷心。
　　她的手碰到陸執的臉，拼命去扯他臉上那些古怪的黑線。
　　這些黑線好似已經失去了生命力，並沒有先前‘千手觀音’的手臂那種韌性，反倒被她輕輕壹扯就斷。
　　斷口處湧出大量的黑氣，世子的臉頰處留下壹個個針眼大的血孔，接著有血珠沁出，流了他滿臉都是。
　　好在他還有氣，且像是陷入了幻夢之中，嘴裏喃喃說著什麽話。
　　姚守寧靠近去聽，他小聲的道：
　　“紮妳——紮妳——紮死妳——”
　　“……”
　　她沈默了半晌，壹旁的陳太微眉頭壹挑，突然伸手如閃電往他探來。
　　“妳不要傷他——”姚守寧見此情景，深怕陳太微突然發難。
　　此人性情陰晴不定，行事隨心，世子如果得罪了他，恐怕他會出手傷人。
　　陳太微才不理她，他伸出右手大拇指，用力往世子人中掐了過去。
　　“小子，快醒醒！”
　　“啊！！！”
　　這壹掐劇痛鉆心，生生將陷入惡夢之中的陸執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