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入城

　　淩厲的仙道法力，在劉永錫指掌之間綻放，紅潤的指腹，頓時變得壹片雪白，指甲銀光閃閃，在空氣中留下壹抹銀白色的探掌抓拿殘影。
　　戴宗避之不及，被他背在背上的石秀陡然壹拳打出。
　　這壹拳在咫尺之間發力，拳頭上還有幾道舊傷疤，是石秀當年在戰場上廝殺留下來的痕跡，重傷未愈的身軀，反而給這壹拳更添了幾分壯烈殘酷的氣勢！
　　濁氣如同暗紅的烈焰裹在拳頭上，轟的壹聲，正中劉永錫掌心。
　　劉永錫手臂微微壹晃，頷下幾縷精心打理過的美須，被拳風吹起，鶴氅拂動。
　　戴宗和石秀，則在半空中倒退翻滾出去。
　　他們兩個的身軀，在茫茫無際的迷霧之中，拉出了壹道長長的殘痕，戴宗腰肢壹挺，雙腿在霧氣裏面攪動，平穩身形，背著石秀換了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逃遁出去。
　　只是他們逃出不遠，迷霧盡頭又看見劉永錫的身影。
　　這劉永錫，號稱是清涼法界指迷真人，壹身純正的仙道修為，跟道家生死八門、九宮飛星、奇門遁甲的陣法學問，相輔相成，那些石筍就是他用來布陣的樁子。
　　石筍法陣壹旦布置完成，就算是上千人的精銳騎兵沖鋒，也會在不知不覺之間被顛倒方位、迷失道路。
　　戴宗神行之術，雖然強橫，但當他身邊的環境方位都已經被不知不覺調換挪移，那無論他跑得多快，都只是在把自己往敵人手裏送而已。
　　石秀趴在戴宗肩頭，口鼻之間流出的鮮血染濕了戴宗右肩的衣裳，含混說道：“大頭領不是給了妳壹面小鼓嗎？”
　　“在我懷裏。”
　　戴宗急急說道，“可是上回借壹劍之力逃走，好歹是知道方向，這回不管往哪裏走，都像是在靠近那劉道人，小鼓只有壹次機會，萬壹用的時機不對，咱們可就徹底栽了。”
　　石秀聲音低弱，語氣倒是鎮定的很，道：“再不用都沒機會用了。妳這回不要變向，直接向前。”
　　“所謂蛇毒雖猛，動輒殺人，十步之內，必有解藥，我聽說仙家道法，都要遵循自然之理，劉永錫所在之地，可能就是陣法破綻，趁著鼓聲敲響的時候，從劉道人身邊闖過去試試！”
　　戴宗聽得心頭猛跳，那劉道人何其兇悍，光看剛才那壹抓，就是脖子被指甲刮到壹下，只怕也就死了，居然要從他身邊闖過……
　　但石秀說完那幾句話，已沒了聲音，戴宗察覺肩頭血跡濡濕的範圍越來越大，終究不敢再耽擱，壹咬牙，掏出小鼓，默念法訣，把神行之術再度提速。
　　那面小鼓本來只有嬰兒拳頭大小，被他從懷裏掏出之後，似乎感受到迷霧中的仙道法力刺激，迎風便長，化作壯漢才能拍響的那種腰鼓。
　　八風銅鼓壹震，轟然加速，從戴宗手上飛去，層層音波在銅鼓周圍堆疊，帶著蜉龍之變，至剛無儔的力道，撞向劉永錫。
　　劉永錫還沒有真碰到這壹擊，才聽見鼓聲入耳，便覺得精神受到些擾動，眉目壹蹙，突然將手裏的花盆往外壹翻。
　　他這件花盆是青釉方盆，只有巴掌大小，四四方方，四面都有金絲、銅絲鑲嵌而成的仙家人物畫像，裏面的泥烏黑壹片，泛著水潤之色，泥面平平整整，唯獨中間長出壹根石筍。
　　就在劉永錫將花盆翻轉向外的時候，那根石筍突兀分裂開來，變成許多更低、更矮、更細的小小筍芽，遍布在花盆之中，而花盆本身卻顯得在飛速放大。
　　戴宗只覺得眼前壹花，周圍的迷霧是消失不見了，他人卻正臉朝下，沖向壹片黑黢黢的大地。
　　八風銅鼓飛在他的前方，先壹步撞在那片土地之上，黑土翻浪，亂石湧動，壹根根粗細不同，尖頭怪腦的石柱，分散在四面八方。
　　戴宗在空中調整了姿態，墜落下來之後，雙足落地，站的穩穩當當，還能感覺到腳下的土壤微微發熱，那銅鼓震顫的力量尚未衰竭，猶自在土壤之下來回動蕩。
　　他環顧四周，發現那些石柱雖然大小不壹，最高的柱子比他人還要高出幾十倍，但都分為壹節壹節，有些像是老筍的模樣。
　　“這……”戴宗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緩緩擡頭向天空看去。
　　只見壹張巨大的臉龐，占據了整塊天空，眼含碧光，正俯視著這裏。
　　有柔順如綢的發絲從那巨臉的邊緣垂落下來，連接著天地，每壹根頭發，在此刻的戴宗看來，都有他腰身壹般粗細。
　　那壹縷發絲飄動時，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溝壑，把石柱打得東倒西歪，聲勢之大，猶如雷公犁庭。
　　戴宗使出渾身解數，逃出了那些發絲的掃蕩，心中絕望，臉都皺了起來，苦中作樂的想道：‘天底下會被這麽粗的頭發追殺的，俺或許也能算是頭壹個了吧。’
　　他又看見天空中劉永錫的那張臉微微張口，似乎要向這裏吹氣。
　　這口氣吹下來，勢必席卷花盆大地，形成劇烈風暴，使戴宗避無可避。
　　“這天殺的！”
　　戴宗脫口大罵，臉色驟變，“日後梁山上要是為我們立碑，墓碑上難不成要寫，壹生好漢，披星戴月，最後是被張嘴吹死的嗎？”
　　他冷汗直流之時，只見天空中劉永錫的那張面孔突然擡了起來，似乎正在眺望遠方。
　　緊接著，花盆大地傾斜，再度向外迎去。
　　電閃雷鳴的青氣狂流，沖塌了大片的迷霧，勢不可擋的到了近處，迎頭撞入了花盆之內。
　　黑色大地上，關洛陽足尖離地三寸懸停，青氣回蕩，然後無聲踏上地面，來到戴宗身邊，把石秀扶下，壹掌按在石秀背心。
　　浩蕩功元化作最溫和的無為真氣，從石秀四肢百骸之間浸潤至深。
　　戴宗呆了壹會兒，急的跳腳，道：“唉呀，道長，妳怎麽也落入這裏來了？”
　　關洛陽不急不徐的說道：“我若還不來，只怕石秀的傷積重難返。”
　　戴宗道：“可這裏是那劉道人的法寶，進來容易，出去可就萬難了呀，而且劉道人仗著法寶奇妙，只要朝這邊吹吹氣，就能把我們這裏攪得天翻地覆了。”
　　說話間，天上果然又出現劉永錫的面孔，哈哈大笑。
　　“妳就是關洛陽，竟然愚蠢如斯？”
　　“看來雲天彪那邊，也不必太過擔憂了，就算壹時不察，中了妳們的奸計，只憑妳這樣的作風，就知道爾等梁山草寇，終歸還是成不了氣候。”
　　劉永錫眼中碧光內斂，道，“念在妳功力確實不凡，好叫妳知道，今日將妳吹散形骸的，也不是凡風，而是本座精修的壹口清涼界法力。”
　　他正要吹出元氣，驟然壹股利風撲面，連忙仰頭避讓。
　　饒是他閃得快，仍有壹抹青光飛出，在他臉頰上留下壹道狹長傷口。
　　劉永錫手指壹擦，傷口平復，外表看不出來，卻不能真正愈合，不禁眼皮壹跳。
　　關洛陽的刀意，居然能突破這法寶迷陣的界限，叫劉永錫大為意外，捧著花盆，運起法力灌註其中，試圖直接用迷陣中的侵蝕力道，把關洛陽等人煉化成膿水。
　　他煉了片刻，聽花盆中無聲無息，低聲自語道：“看來這樣是煉不死了。”
　　“誰說的？”
　　花盆裏傳出壹個聲音，“要不妳再把頭探過來看看，說不定我已經快死了。”
　　劉永錫眼皮子又跳了跳，冷笑道：“妳已經備好十二成功力，等著本座探頭了是吧？”
　　他大袖壹揮，撤銷外界的迷霧，那幾根在原野上憑空長出的石筍，則化為道道白光，來到他右掌之中形成壹面瓷蓋。
　　嗒！
　　劉永錫利落的將蓋子蓋上，雙掌壹上壹下壓住花盆，嚴絲合縫，不斷運轉法力，加固封印。
　　他這件法寶，看似是件花盆，其實真名喚作“清涼法界缽”，相對來說，不善於殺伐，比不上陳希真手裏的天師法劍，也比不上王老誌以身為寶的空手神通——《火龍竈鼎大法》，但卻極擅於收容、鎮壓。
　　關洛陽縱然刀意能透得出來，但真身卻不是那麽容易能夠脫困的。
　　劉永錫心中決斷，讓眾騎兵暫且在原野上待命，便直接回到泉城，在城墻上發號施令，命人找來負責鎮守泉城的大將鄧宗弼、辛從忠等人。
　　“雲太尉可能遭了埋伏，戰況尚且不明，但本座鎮壓了匪首關洛陽，特請鄧將軍來試上壹試。”
　　劉永錫說道，“此賊頑強，本座輕易間也奈何不得，假如鄧將軍能殺得了他，除了這樁大隱患，我們就可以從容進軍，去跟雲太尉會合。”
　　那鄧宗弼是個心細的人，從劉永錫輕飄飄的話裏就聽出事態有變，其實已頗有些緊急的意味，臉上不禁帶了幾分肅然之色。
　　“末將便全力壹試。”
　　此人頭戴烏金盔，身穿鐵鎧，面如山羊，雙眼之中的瞳孔與常人大相徑庭，並非渾圓如豆，而是有棱有角，呈現六角形狀，隱隱發紫。
　　他這壹雙通靈神眼，既是天賦異稟，後來又得到異人傳授功法，練就神通，雙眼所視之處，鬼怪惶恐，精魅逃竄，以神眼配合手中霜刃雌雄劍，更是能無視盔甲兵刃的格擋，直接運劍斬魂。
　　往日裏，雲天彪之所以能壓過鄧宗弼壹頭，也往往是仗著自己刀氣豪放，修為渾厚如海，逼得鄧宗弼無法近身，而不敢輕易放鄧宗弼到身前六尺之內來對戰。
　　分兵的時候，雲天彪認為，只要劉永錫跟留守城中的鄧宗弼等人連起手來，足夠將關洛陽、林靈素都死死糾纏住，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有劉永錫的法寶鎮壓大敵，鄧宗弼的長劍刺入其中，無論是想刺向清涼法界缽的哪壹個位置，都在“劍斬神魂”的範圍之內。
　　嗆！
　　鄧宗弼雙劍出鞘，手指松空虛軟，只是輕輕的勾著劍柄，但通靈神眼鎖定了那清涼法界缽之時，他全身的精氣，似乎已化作裊裊青煙，薄薄的覆蓋在肌膚衣甲之上，等待著徹底透體而出，煙雲劍斬的壹剎那。
　　劉永錫緩緩將清涼法界缽打開壹線。
　　此刻，法界缽之內，黑色的大地上，關洛陽已經收回了八風銅鼓。
　　戴宗把傷勢穩定下來的石秀重新背在身上，看著關洛陽好整以暇地調息吐納。
　　那樣的神情，看不出半點被困在敵人法寶中的窘態，反而像是恰逢其會，在享受著這裏的幽靜。
　　事實就是如此。
　　關洛陽大戰壹場，攫取了雲天彪部分功力之後，全速奔襲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的煉化回氣，他右肩上的傷口，到現在都沒復原，就是明證。
　　劉永錫的法寶對他來說就是個絕佳的閉關之地，外界不斷侵蝕的壓力，反而有助於他調整自己的狀態，把壹秒當做十秒來過，高效的運轉著天魔心法。
　　戴宗心急如焚地等在旁邊，生怕關洛陽在調養傷勢的緊要關頭，又突然遭到劉永錫他們的法術襲擊。
　　但世上的事多半如此，越怕什麽，越來什麽。
　　昏暗的天空中，忽然揭開壹線天光。
　　橫貫天穹的巨劍從那光芒之中斜插下來，像是攻擊壹只螞蟻般，壓在關洛陽身上。
　　這壹劍，快的戴宗都不及提醒。
　　黑色的地面已經被刺出壹個巨大的深坑，關洛陽被巨劍壓在深坑的底部，半點影子都瞧不見了。
　　周邊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所有土壤、石柱，都被劍上的力道影響，產生波動。
　　戴宗身影瞬動，踩著土浪、氣浪的浪頭，倒退出去，他雖然憂心關洛陽的處境，但更知道，這種情況下，保住自己，遠遠避開，才是有用的選擇。
　　令他稍感安心的是，他已經看到那巨劍之下，閃起了壹道道青色的電光。
　　泉城城墻上，眾多兵將專註的看著那小小的清涼法界缽。
　　鄧宗弼壹劍刺入，眼神微松。
　　辛從忠等人看見他神情變化，當即叫道：“刺中了！”
　　劉永錫也笑道：“好……不對！！”
　　轟————
　　青色的雷電順著劍身轟鳴而出，電光鼎沸，閃爍著，膨脹開來，只開了壹線的清涼法界缽，被硬生生頂起更大的缺口。
　　有壹只手掌，從法界缽中探了出來，抓住了花盆的邊緣。
　　細微的電光已經順著空氣，在眾多士兵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流遍了整座城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難以言述的驚慌心悸。
　　那只探出花盆的手，已經是正常人手掌的大小。
　　當第二只手也探出來的時候，劉永錫大喝壹聲，甩袖施法，把清涼法界缽向城外遠遠拋去。
　　花盆剛剛飛離城墻，就在空中炸裂。
　　關洛陽的身影，伴隨著千百道兇惡的電光浮現，有長有短的閃電，全部從他身上爆發開來，不分先後的炸遍了這段城墻。
　　泉城這面城墻上的守軍，全部被閃電轟炸的氣浪掀飛，往城內城外跌落。
　　旁邊戴宗背著石秀，默契無語，腳踏空氣，避讓到城外。
　　鄧宗弼右半邊身子剛才被炸的酸麻，此刻腳下突進壹步，左手五尺長劍刺向關洛陽。
　　那劍如同幻影，從諸多實體的物質上穿透過去，長驅直入地刺進關洛陽的胸膛。
　　仙道、魔道的修行之中，都講究以肉身保護神魂，鄧宗弼的通靈神劍，可以說是完美的繞過了敵人的長處，直擊要害。
　　他以為自己前壹劍失手了，但這壹劍，已經真正擊中目標才對，可是劍尖剛剛刺入體內半寸，就凝固不前。
　　鄧宗弼那雙通靈神眼都驚得顫抖了起來，叫道：“妳這神魂……”
　　他以前殺過的那些人裏面，神魂最堅固的，也不過是如同百煉鋼刀、黃金寶印，戰場上那些普通兵卒的神魂，更如同嫩草般脆弱，從沒有哪壹個的神魂，在中了他壹劍之後，還能全然無傷。
　　然而今天，通靈神劍像是……決開堤壩，惹怒了壹座雷池！
　　比之前更加狂暴的電光，從關洛陽胸口中劍的地方噴發出來，炸的鄧宗弼渾身冒煙，散發出焦炭的臭味，倒飛出去。
　　“休得猖狂！”
　　辛從忠舞動丈八蛇矛殺來，也是壹個勇將，蛇矛之外，更有暗藏飛鏢絕技，戰場上百試百靈。
　　關洛陽豎起手掌，接了他蛇矛壹刺，手腕微顫，翻掌隔空壹壓。
　　辛從忠渾身重力暴增，盔甲五官和發絲都抖得模糊起來，腳下的城墻磚石，如同豆腐被他壓垮，直接陷落到墻根那裏。
　　劉永錫法寶剛剛炸掉，來不及施法，單憑仙道根基，跟關洛陽硬拼了壹掌。
　　這壹掌對拼的余沖，上沖九霄，響遏行雲，兩人腳底下，半邊城墻直接垮了下去，炸出煙塵巨浪，往城外傾瀉。
　　關洛陽在空中飄退了壹段距離。
　　劉永錫只覺得半邊身子骨都要散架似的，不由得心驚神搖，有了退意。
　　他身份高貴，身為汴梁名頭最響的四大道官之壹，別說是壹次戰敗，就算整個泉城被占了，也不值得他在此死拼。
　　仙道元氣，蒸騰如雲，劉永錫騰雲駕霧，直入雲霄。
　　青色的電光，也從地面射入雲層之中，雲波翻湧，青電橫空。
　　“妳人已經救了，攻打梁山的兵馬想必也不能成行，泉城也給妳便是，何必緊追不舍？”
　　“聽說汴梁道官如雲，猛將如雨，我實在害怕以後殺得手麻，只好請妳先死了。”
　　“妳以為本座當真黔驢技窮了嗎？”
　　橫雲飛空的仙道真元變得汙濁起來，雪白如堆的雲層之間，漫出了烏黑的顏色。
　　烏雲和白雲交纏著，在天空中立起壹根根如柱的雲筍。
　　臨天布陣，劉永錫氣勢暴漲。
　　烏雲白雲交錯變幻，神秘莫測，起伏不定，足足持續了壹刻鐘，泉城裏面已經有無數人被驚動。
　　郭京在劉府中眺望遠天，手裏摸著藏有三顆龍虎丹的錦盒，猶豫再三。
　　雲層乍破，青電轟鳴而出。
　　深青色的雷霆之中，似乎有人朝這邊看了壹眼，郭京如同驚弓之鳥，浮塵壹甩，身影驟然從原地消失。
　　關洛陽再度現身時，手裏抓著劉永錫的屍體，啐出壹口血來，腳步已經踏在劉府門前。
　　他向前邁步之時，阻擋在前方的，無論是院墻、高門，還是房屋，都被重力扭曲，崩潰如沙。
　　半個劉府化為煙塵，滿地沙爍。
　　劉廣手抓寶劍，站在只剩下壹半的書房裏面，顫顫巍巍，臉上驚怒交加，腥紅欲滴。
　　“妳、妳就是梁山賊首？！”
　　“泉城知府？”
　　關洛陽丟掉手中的屍體，“泉城，今天就不是妳們的了。”
　　城外的地平線上，梁山的兵馬裹挾著官兵的潰卒，黑壓壓地奔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