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君辱臣死

　　周司吏從紀綱那兒出來，連忙到郝風樓那兒去復命。
　　而在郝風樓這兒，其實已經坐了不少人。
　　徐友海、趙碧還有其他同知、僉事、鎮撫，恰好有兩個千戶來這兒公幹，也順道壹起來了。
　　七八個人坐在郝風樓的公房裏，見到周司吏來，方才還有說有笑，現在壹下子，都沈默下來。
　　郝風樓看了周司吏壹眼，便問：“紀綱那邊怎麽說？”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沒有叫紀指揮使，也沒有稱為紀大人，直呼其名，口氣之中，沒有帶半分的敬畏。
　　其他人聽了，竟也不詫異。
　　只是因為壹個周司吏，郝大人似有撕破臉皮的意向，這倒是出乎大家的預料之外。
　　誰都知道，如今是壹山不容二虎，雙方的矛盾，已經到了極為尖銳的地步，換句話說，從壹開始，雙方遲早是要爭鋒相對的，只不過，導火線竟只是個小小司吏，卻有那麽點兒沒有讓人想到而已。
　　周司吏答道：“紀大人只是問了壹下，旋即點了頭，叫學生將公文放到了案頭上，便讓學生告退了。”
　　周司吏說罷，徐友海人等，俱都變得疑惑起來。
　　想想看，就在不久之前，這個周司吏，還被紀綱斥為害群之馬，當著大家的面，說要嚴懲不貸、以儆效尤。緊接著，責令南鎮撫司拿人，執行家法，可是下壹刻，這位周司吏，卻是完好無損的出現在了紀綱面前。
　　這明顯是挑釁，赤裸裸的挑釁，在這個挑釁背後，牽涉到的，是權力、是權威，這是郝大人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訴紀綱，在這個錦衣衛，這個北鎮府司，並不是他紀綱壹人說了算，在這裏，郝大人說的話，才算數。
　　郝大人的背後呢？南鎮撫司為何敢放人？為何其他的同知、僉事在得到奏報的時候，卻都是無動於衷，甚至是分管南鎮撫司的僉事趙碧，得了南鎮撫司的報告，和會對此不聞不問。
　　這是壹個反彈，或者說，是脆生生的打了紀綱壹個巴掌，這個巴掌很重，至少比紀綱甩在周司吏臉上的，要重的多。周司吏痛的只是臉皮，紀綱痛的，是尊嚴！
　　可是……這個家夥，居然無動於衷，居然不以為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本來大家就等著，紀綱暴跳如雷，而後大家在這北鎮府司裏，和那紀綱攤牌，甚至已經有人做了最壞的打算，接下來，整個北鎮府司，怕是要劍拔弩張了。
　　結果……紀綱居然如此沈得住氣，這說明什麽，紀綱是肯忍氣吞聲的人麽？絕對不是，唯壹的可能就是，此人有更大的圖謀。
　　大家想到這裏，不禁有些擔心，俱都看向郝風樓。
　　郝風樓卻只是抿著嘴，臉上似笑非笑，他先是看了徐友海壹眼，道：“徐老哥，漢王那邊，審的如何了？”
　　徐友海道：“漢王壹直不肯做聲，卑下親自去問，他只是朝卑下冷笑，問的急了，他便回壹句，妳這等狗東西，也敢來問本王。卑下實在是慚愧……”
　　郝風樓頜首點頭：“漢王的性子，便是如此，雖說落地鳳凰不如雞，可是……罷，不說這些。”
　　郝風樓又向壹個僉事詢問：“本官讓妳去打探朱允文的近況，可有什麽消息？”
　　這僉事答道：“朱允文素來閉門不出，裏頭的坐探回報，說是每日除了誦經之外，並沒有什麽異常。”
　　郝風樓不禁失笑，道：“妳看，大家都沈得住氣啊，所以咱們呢，也要沈得住氣。朝廷那邊，也沒什麽異動吧？”
　　趙碧道：“這倒是沒有，平時那些打著雞血的大人，如今，卻都個個沈默了，大家都在等。”
　　郝風樓撫案：“對，他們在等，我們也得等，壹切，都將在幾日之外分曉，妳看，大家都在養精蓄銳、厲兵秣馬，咱們也得沈住氣，周司吏去紀綱那裏，不過是壹個試探而已，且試試這紀綱的底細，現在看來，他已經將所有的賭註，都壓在朝覲那壹日了，這樣也好，索性，在那壹日，咱們徹底攤牌吧。”
　　郝風樓深吸壹口氣，臉色沈重：“那壹天，要攤牌的事太多了，皇子之間，要攤牌，宗室和大臣之間要攤牌，便是天家父子之間，也要攤牌，咱們錦衣衛，也是如此。過了這個坎兒，海闊天空，過不去，今日坐在這裏的妳我，往後誰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大家不要急躁，盡量不要鬧出什麽事故，可是呢，手頭的事，卻不能耽擱，好啦，大家都散了吧，大家坐在這兒，陪我閑聊，卻不知外頭，有幾只眼睛在盯著呢，咱們……何必要惹得紀綱不快呢？”
　　眾人聞言，都是笑了，各自散去，那徐友海從郝風樓的公房出來，他的眼尖，果然看到那紀綱房裏的趙司吏，在外頭的壹處影壁後頭朝這裏探頭探腦，徐友海大叫壹句：“有老鼠！”
　　趙碧等人會意，立即壹起鼓噪起來：“堂堂北鎮府司，也有老鼠肆虐？”“趕明兒叫人將這些臭東西通通捉了，看它們敢不敢放肆。”
　　趙司吏躲入影壁後頭，嚇得臉色煞白，差點壹屁股跌坐在地，腿肚子有點兒打哆嗦，飛快往紀綱的值房逃之夭夭去了。
　　眾人見他狼狽的樣子，便不禁哄笑。
　　紀綱依舊穩穩坐在自己的值房裏，外頭的動靜，他豈會壹丁點都沒有聽到，只是他並不以為意，依舊手捧著幾份公文，全神貫註的看著。
　　……
　　隨著壹縷曙光落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宮中的晨鼓響起，而在此時，暖閣這裏的內官已經亂作了壹團。
　　對著銅鏡，朱棣穩穩的坐在鏡前，端著銅鏡的太監，紋絲不動，仿佛兩座雕塑。
　　身後的內官，正給朱棣梳著頭，在另壹側，幾個太監端著銅盆、或端著盛放梳子的錦盒，壹個個弓著腰，不發壹言。
　　鏡中的朱棣，壹下子蒼老了許多歲，華發滋生，以至於幾個內官，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掐著幾根白絲出來。
　　朱棣瞇著眼，打量著銅鏡中的自己，那壹生戎馬的朱棣，似乎已經和他越來越遠，身上的大紅袞服，固然尊貴，可是在這尊貴的背後，卻仿佛少了些什麽。
　　自己的眼角，已經生出了許多細紋，朱棣的臉，壹向陰沈，看不到任何的生氣。
　　發髻已經挽好，趙忠親自拿著通天冠小心翼翼的戴上去，朱棣站起了身，大袖壹揮，身邊的太監，俱都散去了大半。
　　又有幾個太監小心翼翼捧著粥水和糕點到了朱棣腳下，跪倒在地。
　　趙忠笑吟吟的道：“陛下已經許久沒有進過早膳了，今個兒的朝覲，只怕要耗到正午呢，奴婢怕陛下到時吃不消，便擅自作了主，叫人拿了點兒粥水和糕點來，陛下將就用壹用，恢復壹些氣力也好。”
　　朱棣臉色冷漠，淡淡的道：“大臣們，到了奉天殿麽？”
　　“都已開始入宮，想來，是差不多都到了。”
　　“宗室呢……”
　　“這個……奴婢怕有些宗室不能早起，耽誤了時辰，昨個兒就叫人去過問了壹下，據說，有些宗室飲酒飲到了夜半三更，所以方才宮門壹開，便命人加急去了鴻臚寺壹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耽擱了正事。”
　　朱棣禁不住冷哼壹聲，冷若寒霜的道：“這些人，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都是天家的血脈，這些人，竟是荒誕如此，朕能指望他們麽？”
　　趙忠道：“陛下息怒……其實……他們報效的心思是有的，只是平時……”
　　“妳不必說了……”朱棣搖搖頭：“朱允文呢，朱允文也入宮了？”
　　“是，既是朝覲，他終究也是宗室，禮部那邊，前幾日不是來問了麽，陛下說，壹個宗室都不能落下，因此禮部那邊，也有安排。”
　　朱棣深吸壹口氣：“人是朕叫來的這沒錯，朕之所以如此吩咐，是想試壹試那些大臣們怎麽說，誰知朕說了這麽壹句，他們個個都不做聲，沒壹個人反對，也沒有壹個人來對朕說，此人身份敏感，不宜朝覲，這些大臣，實在讓人心寒啊。他們之中，有的人，若沒有朕，只怕這壹輩子，都沒有今日。若不是朕，他們什麽都不是，可是節骨眼上，他們居然沈默不言。朕清楚，當然清楚，他們是怕自己說出了什麽，引起士林的非議，怕被讀書人當做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可是……平時這些人，都在說什麽君憂臣辱，君辱臣死，現在……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