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歷史軍事

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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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回家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於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於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壹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於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裏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於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麽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只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於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於謙是從壹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只能糊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裏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於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余資)。
  但就是這樣壹個德才兼備的於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裏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壹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壹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茍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壹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於謙、石亨輩”。
  於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壹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壹場風波。
  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折罵於謙,而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叠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於謙自二品進壹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就這樣,於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只接受了壹個從壹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閑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壹個定律:愛壹個人不需要理由,罵壹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歷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壹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壹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於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於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於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殺,歷史最終證明了他。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於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詬,而另壹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幹了什麽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壹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復位,只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只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壹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麽,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壹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壹段什麽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妳的皇位,妳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麽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壹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妳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壹篇文章來答復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壹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裏還寫了壹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做是他的辯護詞:
  “妳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幹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妳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幹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只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麽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壹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面對這壹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壹個朝會,狠狠地訓斥壹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於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壹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妳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麽(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壹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復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沖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妳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麽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麽,壹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壹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於謙。
  事實上於謙也是壹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只用了壹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復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於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於謙的這壹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裏壹塊石頭落了地,只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朱祁鈺壹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於謙連聲說道:“依妳,依妳(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於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訂,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裏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壹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壹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壹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妳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妳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妳,是怕有違天意,聽說妳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壹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麽多幹什麽(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壹個小官帶著壹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壹場鬧劇。
  而千裏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註定無籍籍之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壹時,並在歷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壹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裏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面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壹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歷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後(孫太後)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後(錢皇後)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裏冷,衣服不夠,妳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裏吃的都是牛羊肉,妳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裏隨身帶有幾鬥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妳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裏都待了壹年了,妳們怎麽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妳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只要能夠回去,哪怕是只做壹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裏,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面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壹次,哭的只有他壹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壹:
  太上皇住在這裏,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壹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壹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壹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壹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麽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麽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妳回去告訴皇帝,只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只是個芝麻官,哪裏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麽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壹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裏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閑人,妳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壹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壹個不知所謂的使者,壹個哭泣的太上皇,壹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他的帳篷裏,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壹個芝麻官,這次不但升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面,罵了壹把太上皇。
  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麽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裏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壹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跡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壹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
  【奇跡的開始】
  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裏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壹個。
  皮勒馬尼哈馬心裏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苦思冥想之下,竟然想出了壹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
  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壹個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鈺給他的答復是,等李實回來再說。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禦物,問安塞外)。
  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
  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壹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太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壹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壹個很不錯的選擇。
  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壹封國書,當然和上次壹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真是夠意思。
  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壹個權力世界的常識: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壹個見面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壹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壹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壹場鬧劇。
  可是奇跡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壹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壹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壹件事情,往往只要有壹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
  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壹個成功的因素。雖然只有壹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跡的關鍵。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
  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禦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麽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壹。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壹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歷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裏也可算得上是數壹數二的。
  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
  【明代最佳辯手登場】
  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麽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
  張儀卻問了她壹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
  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
  “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
  楊善就是壹個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
  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壹下他的履歷,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歷史中都極為罕見。
  明代是壹個註重學歷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壹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制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麽楊善先生的學歷只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只是壹個秀才。
  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麽混到二品大員的呢?
  看過他的升遷經歷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壹步,並沒有半分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面的工作。
  楊善是壹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歷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升遷。
  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歷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壹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復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壹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
  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壹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嘆服。
  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禦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
  楊善不像李實那麽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壹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
  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壹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
  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跡,即使什麽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
  憑什麽?
  就憑他的那張嘴。
  【牛是吹出來的】
  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歷了第壹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壹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
  “土木之戰,妳們的軍隊怎麽這麽不經打?”
  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擡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為了處理好這壹復雜局面,既不丟面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壹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
  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嘆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妳們吧。”
  這句話說得對方壹楞,連忙追問原因。
  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
  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壹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面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
  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壹幅可怕的景象。
  “我們在邊界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妳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妳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
  估計楊善還是壹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事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妳們,每天夜裏妳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妳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妳們還不知道吧!”
  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擡起頭,看著對面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他的表演。
  他臉色突變,換上了壹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壹聲嘆息:
  “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
  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兒什麽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麽。
  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
  “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壹樣,怎麽還用得上這些!”
  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壹個動人的故事。
  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裏等待著他的將是壹場真正的考驗。
  【最後的考驗】
  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面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壹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
  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壹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談話壹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
  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采用先發制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壹連串的責難。
  “為什麽妳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
  “為什麽妳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
  “為什麽我們的使者經常被妳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
  “為什麽妳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
  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
  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壹個只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兒,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
  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
  面對這樣的局面,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壹個得體的答復,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歷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
  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只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麽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只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壹次,也先被壹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裏霧裏,針鋒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面子,實在不愧明代第壹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壹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壹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妳們的國書上為什麽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確實是壹個重要的問題,妳不說要接,我幹嗎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沈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壹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做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面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壹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壹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壹句十分實在的話:“妳們怎麽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壹眼,說出了壹個堪稱完美的答復: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裏,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壹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壹言九鼎,兄弟妳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妳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壹邊笑壹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
  奇跡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壹寸土地,沒有付出壹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壹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壹封賞竟然只是從右都禦史升為左都禦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壹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壹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兒。
  伯顏帖木兒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顏帖木兒和朱祁鎮的關系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麽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顏帖木兒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壹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復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壹言九鼎,絕不反悔。
  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壹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兒的深厚情誼。
  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裏終需壹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兒卻壹直陪著朱祁鎮,走了壹天的路,壹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兒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裏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顏帖木兒在這裏下馬,最後壹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已,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壹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面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面,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兒被知院阿剌所殺,這壹去確是永別。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承諾】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面,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麽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壹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壹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裏出了什麽事。
  京城裏確實出事了。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麽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壹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復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壹臺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壹視同仁,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復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麽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麽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只得出面,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妳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麽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壹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裏,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面對著的是壹片寂靜,幾分悲涼。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裏,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壹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壹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壹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壹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歷了九死壹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壹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壹個人正在那裏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裏面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妳,我會等妳回來的。
  當壹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裏等待著妳。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壹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換不來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壹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壹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麽,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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