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疾控中心的人間百態

　　粵省，羊城疾控中心，艾滋病科。
　　“滴！”地壹聲。
　　看著門禁燈由紅變綠，韓榮推開門走進實驗室。
　　他穿上白大衣，戴上PVC手套，從冰箱裏拿出快速試劑條和壹個泡沫試管夾，將它們放到生物安全櫃的桌面上。
　　泡沫上插放的是今天樓下采血門診送上來的血樣。
　　撕掉試劑條上的覆蓋膜，用移液槍吸取少量上層血清，分別滴在各個試劑條上。
　　十分鐘後，結果顯現。
　　五條試劑條上，有壹條出現了兩道杠。
　　有點刺眼。
　　“－”“＋”分別代表陰性和陽性，對他來說，“＋”還是“－”，只是壹個符號而已。
　　但對前來檢測的人來說，他們等待實驗結果的時間，其實就是在等待宣判。
　　出現的那個符號就是通行證，它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是回到人間，還是掉入地獄。
　　審判書掌握在他手中。
　　韓榮已經在疾控中心工作了三年，能夠坦然面對日常工作中的這壹幕。
　　壹開始他內心是拒絕的，但見得病人壹多，他也就慢慢適應了。
　　他登記好結果後，走出了實驗室。
　　門診室裏，坐著幾個畏畏縮縮，眼光躲閃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壹個個忐忑不安，神色焦慮。
　　韓榮通過窗口，壹壹告知結果。
　　檢測陰性的人紛紛吐出壹口氣，壹個個轉憂為喜，匆匆離去了。
　　最後只剩下壹個神情麻木的女人，坐在那裏跟塊木頭壹樣，對其他人的動靜置若罔聞。
　　韓榮緩緩走了過去，上下打量著對方。
　　這是壹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外表有些顯老，看起來非常憔悴，身上衣著也很樸素，四肢比較幹瘦，身材卻有些過於飽滿。
　　韓榮的目光在對方微微凸起的腹部掃過，心中頓時壹沈。
　　他壹時不知道怎麽開口，這個女人看起來似乎懷孕了，卻檢測出感染了艾滋。
　　即便已經見慣了各式各樣的患者，他看到這壹幕，心頭依然像壓了座大山壹樣沈甸甸地。
　　半響，他心中翻湧的情緒才緩和下來，和顏悅色地開口了：“妳好，丁曉梅是嗎？看妳的樣子，有點顯懷，是不是懷孕了？”
　　丁曉梅聽到自己的名字，呆滯的眼神有了壹絲靈動，轉過頭看向他，點點頭：“已經6個月了。”
　　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空洞而麻木，既沒有身為母親的喜悅，也沒有任何身體不適帶來的難受。
　　韓榮心中暗自嘆息，坐在她對面，仔細斟酌壹番，才開口道：“很抱歉通知妳，妳可能是艾滋病感染者，肚中的孩子也可能會母嬰傳染，請妳做好心理準備，孩子出生後，還請再過來檢測壹次。”
　　丁曉梅聽了這話，眼神終於有了壹絲波動，流露出無比的痛苦，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韓榮默默遞過去幾張紙巾，等對方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
　　才繼續安慰道：“是這樣的，國家對艾滋感染者有很多關懷政策，尤其是嬰幼兒和婦女，妳可以在這裏免費診斷，治療，然後領取免費藥物進行治療，其實妳不用擔心，現在艾滋病已經不是絕癥了，只要每個月吃藥，就能保持身體健康。”
　　丁曉梅的啜泣聲慢慢停了下來，哽咽著點頭道：“是的，我就是聽說這裏可以免費領藥，才過來的，那個自費藥物，我，我吃不起。”
　　韓榮露出壹絲微笑：“妳的情況很特殊，我們的政策對妳這樣的情況有傾斜，現在抗艾滋藥物國內有壹款新藥，正在跟我們合作臨床試驗，妳如果願意參加的話，不但可以免費領取藥物，還可以獲得壹定金額的補助。”
　　丁曉梅眼中閃過壹絲驚喜，有些不敢相信道：“真的嗎？不但有免費藥物，還有錢領？”
　　她窮了半輩子，也苦了半輩子，壹路遭受各種打擊，實在沒想到，在最低谷的時候，竟然還有錢領。
　　“壹個實驗療程大概是兩周，五千塊，壹共是兩個療程，然後隔壹個月後，再過來檢查。”
　　韓榮點點頭，又掃了壹眼她的腹部，補充道：“如果妳肚中孩子也算上的話，就是兩個名額了，可以領兩份錢。”
　　話壹出口，就見到對方眼睛瞬間亮起來，臉上也冒出了壹絲生氣，說道：“我參加。”
　　她輕輕摸了摸肚子，趕緊又說道：“我這孩子也算壹個。”
　　說完以後，她好奇問道：“醫生，為啥孩子也能參加試藥啊？”
　　韓榮解釋道：“因為這個藥安全性比較好，所以受試者的範圍放寬了，母嬰傳染是艾滋病的重要傳染途徑，很多婦女和嬰兒都有感染，所以臨床試驗的時候，也要考察這方面的途徑。”
　　“如果妳參加實驗，不但可以檢測藥物對孕婦體內病毒的滅殺效果，等孩子出生以後，還可以檢測這款藥物阻斷母嬰傳播的效果。”
　　丁曉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沒有多問。
　　她只知道，這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是個大好人，不但給自己免費藥物，還給自己報了個什麽試藥的名額，可以領雙份錢。
　　韓榮拿來同意書讓她簽字，然後給了她壹個醫院的地址去試藥，又叮囑她定期過來檢查。
　　丁曉梅手中拿著文件，想著病情能夠得到控制，很快又就能拿到壹萬塊錢，這可是壹筆不菲的收入，心裏瞬間就高興起來，露出了難得的壹絲笑容。
　　韓榮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長長嘆了壹口氣。
　　“希望她能按時吃藥，早日消滅病毒，肚中的寶寶能平安長大吧，這世界對這麽壹個寶寶的惡意實在太大了，還好國家有政策，能給她們免費治療。”
　　“聽說疾控中心現在跟三清合作，等這次的臨床試驗做完後，會將免費的新藥逐漸推開，這個藥能徹底清楚病人體內的HIV病毒，阻斷傳播途徑，這樣下去，遲早能消滅這個該死的病毒。”
　　他默默想著，忍不住感到壹絲慶幸，同時也感受到了自己肩膀上的重任。
　　正想著，突然壹個老頭走了過來，怯怯地問道：“醫生，我兒子病了，醫生說要到這裏來抽血，拿個結果才給看病，能麻煩快點嗎？”
　　韓榮擡頭，註意力立即被壹個男孩子吸引了過去。
　　平時來檢測的人壹般看不出有什麽毛病，跟正常人無異，但這個男孩子壹看就呈現著壹種可怕的病態。
　　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蒼白的臉，以及露出的壹截極細的手臂，在老頭的攙扶下，才能站穩。
　　韓榮心裏咯噔壹下，頓時有了幾分了然，這個男孩大概率是發病了。
　　旁邊的老頭看起來年紀也比較大了，但在孱弱的兒子面前，反而顯得身體還算硬朗。
　　男孩子在椅子上坐下，這才擡起臉，他的眼周，嘴角長滿了疙瘩，看上去很是瘆人。
　　韓榮不敢細看，問道：“能不能把袖子擼上去，我好抽血。”
　　男孩緩慢地點頭，可全身都有氣無力，試了半天也沒成功。
　　韓榮也沒多想，就小心地幫他挽了上去。
　　隨著袖子慢慢卷上去，他立即看到了，男孩纖細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韓榮瞬間明白了什麽，也沒有多說，簡單看了壹下對方的手臂，發現無處下針，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暫時找不到地方下針，要不然，抽另外壹只胳膊？”
　　這時，他父親突然開口了，還是問的同壹個問題，看得出來很關註這壹點。
　　“醫生，妳這結果多久能出？”
　　韓榮壹邊幫男孩擼著袖子，壹邊回答：“初步結果最快也要壹天吧，正式結果還要再久壹點。”
　　“不能馬上出結果嗎，我兒子眼睛這病，妳們不出結果，醫生不給我們治。”
　　老人似乎有點焦灼，他看了兒子壹眼，又有些期待地望著韓榮。
　　韓榮已經把針插到血管了，但是由於血管實在太細，而且幹癟，出血並不流暢。
　　他只好不斷嘗試調換角度，同時回答老人的問題。
　　“妳們來的比較晚，都下午了，我們出結果也是要時間的，最快也要明天了。”
　　“而且這也只是初篩結果，正式結果要等上級反饋才能出，至少也要三五天時間。”
　　“那妳說醫生非得等妳們這的結果，不給結果說沒法治，這是為什麽？”老人不依不饒地繼續發問。
　　老人這麽壹說，韓榮有點明白了，他其實並不知道艾滋病是種什麽病，也不清楚它的危害，心裏只想快點治好他兒子的眼睛。
　　韓榮思考了壹會兒，說道：“具體的事情妳還是問問大夫吧，我們這邊只管檢測。”
　　老人幽幽地“嗯”了壹聲。
　　韓榮給男生拔下針，對老人說：“您給他摁壹下吧，五分鐘左右，不出血了再取下棉棒。”
　　老人嘆了口氣，上前把兒子扶起來，低聲嘟噥起來：“這也不給治，那也不給治，這壹臉疙瘩，還怎麽找對象。”
　　這時他兒子突然開口，無奈地喊了壹聲：“爸。”
　　然後轉向韓榮，低聲道：“醫生，對不起，我爸他不懂，以後有什麽情況通知我就行了。”
　　韓榮點點頭，想了半天，才說了壹句話：“下樓小心。”
　　男生笑笑，點頭：“謝謝您。”
　　老人沈默著，渾濁的眼神裏悲喜難辨，攙扶著兒子離開了門診。
　　韓榮看了看男孩子的身份證復印件，上面顯示“1999年出生”，頓時唏噓不已。
　　他知道這個男孩能走到這壹步，除了自己作死沒有別的原因，並不值得同情。
　　但是老人實在太可憐了。
　　老父親被蒙在鼓裏，還抱著傳宗接代的樸素念想。
　　但包括男生自己在內的其他人都知道，這個願望要實現的可能性，實在很低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韓榮搖了搖頭，對著壹家子的遭遇，頓時有些不忍。
　　這個男生實在太年輕了，哪怕犯了錯，也值得壹個改過的機會。
　　畢竟，年輕人誰能不犯錯。
　　不過，他知道對方不符合臨床試驗的標準，八成是報不上名。
　　“希望妳的病情不要惡化吧，等到三清的新藥上市以後，肯定能在疾控中心，獲得免費的新藥治療，到時候就能恢復健康了。這也算是壹次新生的機會吧，希望妳能珍惜。”
　　韓榮心裏想著，決定等檢測結果出來，通知男孩的時候，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這樣的消息，應該能夠讓男孩振作起來吧。
　　不管能不能讓他傳宗接代，起碼能夠挽救壹個現存的家庭了。
　　過了沒多久，同事突然拿著幾份報告過來，說道：“小韓啊，我出去有事，妳幫我個忙。”
　　“這幾個是確診的病人，妳打電話通知他們本人來取報告吧。”
　　韓榮笑了笑，接過報告：“張姐，好的，沒問題。”
　　他隨手翻了壹下，開始輕車熟路地給患者壹壹打電話。
　　壹般來說，第壹次驗血檢測，只是檢測HIV抗體，進行初步篩選，只有陽性的患者才會繼續按照流程反映給上級，進行再壹次的詳細檢測，只有上級反饋結果依然為陽性，才正式確診感染了艾滋病毒。
　　丁曉梅主要是情況特殊，所以初篩呈陽性後，他就提前告知了對方，讓其參加臨床試驗去了。
　　這幾個需要打電話通知的患者，都是已經確診了，然後由疾控中心的人正式通知本人。
　　頭幾個電話都還比較順利，患者雖然壹個個都很震驚，但都默然接受了結果，答應盡快來取報告，並盡早治療。
　　韓榮也沒忘記建議對方，通知親屬尤其是配偶過來檢測。
　　“好了，這是最後壹個了。”
　　“唔，40歲中年男人，未婚？”韓榮看著這個患者填寫的表格，楞了壹下。
　　不過他沒在意，而是繼續撥打起了電話。
　　“餵，李先生嗎？我這邊是疾控中心艾滋病科的，上次妳過來檢測，結果出來了，HIV陽性，請您親自過來領取報告，同時進行治療，我們這裏可以提供免費藥物。”
　　韓榮blabla說了壹通，對方頓時有些不耐煩：“行了，我知道了，有完沒完，煩死人了。”
　　考慮到他的年紀，韓榮覺得對方雖然未婚，但肯定有伴侶，又笑著說道。
　　“最好能通知妳的伴侶，也來疾控中心做壹下檢測，妳知道的，這個病傳染率比較高……”
　　話沒說完，電話裏就傳來“嘟”的壹聲。
　　對方掛斷了電話。
　　韓榮笑容壹僵，心裏瞬間冒出壹股無名火，半響才壓了下去。
　　沒事，病人被確診HIV陽性，心情不好，脾氣暴躁點，也情有可原，能夠理解。
　　他安慰了壹下自己，又重新打了過去。
　　按照規定，對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是必須要進行流調（流行病學調查）和定期隨訪的。
　　不過，這次他找了個借口，換了壹套說法。
　　“您好，我們這邊按照要求必須要到您家裏消毒，並且向您的家人普及壹下防護知識，希望您能配合壹下。”
　　對方語氣頓時高亢起來，非常地不耐煩，態度強硬地說道：“我跟妳們說，千萬別來！”
　　“我爸媽都不知道這事，我下周就要結婚了，妳們要是給我搞砸了，可等著吧，我絕對要妳們好看！”
　　說到後來，對方簡直就在咬咬切齒地威脅他。
　　韓榮瞬間震驚了。
　　“什麽？妳要結婚了？”
　　話沒說完，對方又掛掉了電話。
　　他再次撥打起來，卻發現已經被拉黑了。
　　“簡直是混賬！”韓榮氣得頭發根根豎起，人都要爆炸了。
　　“怎麽會有這麽惡心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有艾滋病，卻明目張膽地要結婚，而且拒絕告知對方。”
　　其實對艾滋病人的絕對隱私保護，他壹直都是不支持的。
　　這項規定的初衷本來是希望艾滋病人可以免於被歧視，但卻成了部分人危害他人，報復社會的籌碼。
　　艾滋病人是弱勢群體，但絕對隱私保護卻將健康人置於更弱勢的境地，這實在太可怕了。
　　也許壹部患者是可憐人，但另壹部分卻是老鼠屎，禍害的可不是壹鍋粥那麽簡單。
　　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這個混蛋結婚，然後壹個新的艾滋病患者誕生？
　　丁曉梅的身影在他腦中不斷浮現出來。
　　韓榮猛地站起來，壹股怒火在心中盤旋，他直接跑去問其他同事。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可不可以報警？”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同事們給出的回答都是支支吾吾，沒壹個正面回答。
　　其中壹個入職多年的老同事，甚至拍著他的肩膀，嘆了口氣道：“小韓啊，年輕人年少氣盛，正義感強是好事，不過，這裏面，有太多我們不能左右的事情了。”
　　“也許，等到艾滋病能徹底治愈的那壹天，妳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了。”
　　“可是，她明明可以不被感染的啊！”
　　“為什麽不事先阻止呢，而是要等事情發生以後，已經造成了傷害再來彌補損失。”
　　韓榮心中湧起壹股無力感，他是真的看不明白這個世界了。
　　這種明明看著壹個人在作惡，在犯罪，卻無法制止的感覺，太讓人難受了。
　　什麽時候人最無奈？
　　大概就是這種時候了，明明知道結局，卻無法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