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自刎

　　“阿弟，妳就繼續這般做事，不懂得，多問問父親，父親累的話，就來問我，哥哥我現在在這裏，能幫到妳點什麽就盡量去幫。
　　說到底，我也是孫家人。”
　　說到底……我已經絕望了。
　　孫瑛將腦袋靠在門板上，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那個男人闖入孫府，就這般，將自己的尊嚴給踐踏得幹幹凈凈。
　　他曾經不屑甚至不恥於那些覺得回天無力所以蠅營狗茍的人，可問題是，當他奮力過，也拼搏過之後，得到的，盡然是壹模壹樣的反饋，壹模壹樣的結局。
　　或許，
　　這就是時也命也。
　　燕國國勢如此，平西侯爺氣運如此？
　　“哥，妳放心，這次弟弟心裏有數了，以後絕對不會自己做決定，再說了，弟弟我也不敢了啊，哥妳還是多和爹說說好話，我也幫妳說說，妳還有妻女子嗣，怎麽能壹直待在這裏。”
　　“我能否出來，不是爹說了算，妳好好做事，等時候到了，我就能出來了，其實，出不出來，也沒什麽區別，反正這裏，吃喝都有。
　　還有，有件事我要提醒妳，阿弟。”
　　“哥，妳說。”
　　“王府那邊的事，我們孫家，不要摻和。”
　　“弟弟我怎麽敢。”
　　“不是說的妳，我是說的咱們的父親，父親看淡了是看淡了，他能坐視昔日大成國的余孽，呵呵，余孽，都就此衰落，但保不齊，在看見成親王府最後要不支時，父親可能會顧念舊情，說不得到那時，父親會沖動之下，連咱們孫家安危都不顧了。”
　　“啊，怎麽會……”
　　“沒什麽不會的，父親看似淡然，實則骨子裏，還有那份堅持在，這就需要妳，府邸的壹些下人，壹些得用的手下，甚至我的壹些人，妳也可以拿去使喚，不求妳用他們去做什麽，只要盯緊家裏，適當地，盯著父親。
　　真到了那時候，就得由妳來攔住父親了。”
　　“我……我能麽？”
　　“妳有什麽不能的？我是個廢人，孫家未來，不還是得靠妳撐起來？再說父親也老了，仆人們，其實都懂的。”
　　“我知，我知。”
　　“其實，我們孫家還算好的，父親說退，就能退下來，但王府，不管怎麽退，它都在那裏，呵呵，若是王府裏的人，能安然接受這局面也就罷了，燕人還需要他們來立個牌坊，給楚國給乾國給那些小國的君主去看。
　　可偏偏，他們不得安生。”
　　“哥，王爺還小吧，怎麽會……”
　　“王爺是還小，但王爺身邊的人，可不小了，以前，他們瞧不上我，現在，是我瞧不上他們。有件事，我現在告訴妳，但妳不要去告訴父親。”
　　孫良馬上緊張地四周環顧，
　　隔著門板的孫瑛沒好氣地又嘆了口氣，
　　道：
　　“妳喊，讓他們退下。”
　　“退下，都退下，我與我哥再說些話！”孫良喊道。
　　“是！”
　　“遵命！”
　　“哥，好了麽？”
　　孫瑛看向先前擡著自己出來的仆人，仆人點了點頭，示意看守的人都後退了。
　　“阿弟，妳知道我先前為何說妳聰明麽？”
　　“我……我不知，我自知自己從小愚鈍，不及哥哥萬壹……”
　　“這世上，不覺得自己聰明的人，就已經比九成多的聰明人，要聰明了，人貴自知。”
　　“謝哥哥……誇獎。”
　　“有些人，就不自知，不安分也就罷了，他不安分，也正常，甚至，我覺得燕國朝廷上頭，也能允許咱們這座王府有限度的不安分，畢竟，睡覺再踏實的人，難免也會翻個身不是？
　　可問題在於，咱們是晉人吶，燕晉之分，至少，得兩代人後，才能完全消弭掉。
　　這兩代人裏，咱們得低著頭，彎著腰，這是本分，懂麽？”
　　“我懂，哥。”
　　“不，但有些人，忘了本分了，又不敢站直了腰自己去伸手拿，反而明明是跪在地上的，卻喜歡擰著脖子，去摻和人家家裏的事。
　　他也不曉得，
　　撇開他那壹層金光閃閃的身份，
　　他算個什麽東西？
　　他也配啊？”
　　“哥，妳說的是？”
　　孫瑛吸了口氣，
　　道：
　　“這事兒，不要跟爹說，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我不爭了，反正爭不過，只求他燕人，別真像楚人那般，搞出個奴才什麽的東西，至少，給點兒面兒吧。”
　　“哥，弟弟我有些聽不明白？”
　　“明白？我就說明白與妳聽，王府那兒，有人和燕京的人，搭上了線，他們在做夢呢，夢著自己，有朝壹日，可以飛起來，卻不曉得，在那提線的人眼裏，王府，也只是個玩物罷了。
　　這事兒，
　　妳瞞著父親，找個機會，去告訴那平西侯爺壹聲。”
　　“哥……”孫良慌了。
　　“怎麽了？”
　　“妳這叫我去告訴，豈不是咱們也摻和進人家家裏事兒了麽？”
　　“呵呵，哎，呵呵……”
　　門板後的孫瑛這次是真的笑了，笑裏帶淚，
　　道：
　　“雖然哥哥我現在這麽慘，是那位侯爺造成的，
　　但這次，
　　哥哥我就還真賭他平西侯命硬，
　　賭這以後的晉東，
　　就是他侯府的天下！”
　　……
　　冉岷騎著馬，領著巡城司十二衙所有甲士，向著王府，浩浩蕩蕩地開赴。
　　燕人對晉地的統治，尤其是對重城，講究個內實外虛。
　　凡上得了臺面的城池，其外部，必然有軍寨所駐，通常情況，軍號是對等的，就比如這穎都城，四門大營，晉營燕營二對二，但實則晉營兵馬人數是燕軍的兩倍到三倍。
　　但在內城裏，以巡城司為代表的壹系原本該屬於治安衙門的序列，則基本清壹色的燕人擔任，就算是會吸納壹些晉人進來，也都是早早地就投了燕相對於是自己的人。
　　所以，這就使得在燕地，只能相當於衙役的巡城司，在晉地，兵甲器械，那是壹等壹的優秀。
　　冉岷現在是巡城司的都尉，根據燕人同職不同等的官位劃分，其現在的官階，其實不遜那些在外的守備。
　　這種同職不同等相當於虎頭城的護商校尉和燕京城的守門校尉之間的區別。
　　曾幾何時，
　　冉岷是壹個犯了殺人案的罪犯，在南安縣城的縣衙裏，和那位叫燕小六的捕頭把酒當歌。
　　若非大燕彼時正在對外征伐，他被充入刑徒營，可能那時就已經被問斬了。
　　本該被分配去盛樂城的他，陰差陽錯地被臨時編入了民夫營，隨後壹路廝殺，從民夫到輔兵，再從輔兵到正卒，再到伍長什長，之後被毛明才賞識，得到了官身。
　　兩年經營，
　　外加去歲時在望江帶人決堤壹場，活兒做得，那叫壹個幹凈漂亮，這才有了現如今巡城司都尉的管階。
　　他不是沒跌過跟頭，但每次都爬了起來。
　　如果不去看那位平步青雲的平西侯爺，其實他冉岷，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草根崛起。
　　現如今，
　　他帶著兵，
　　來到了成親王府前。
　　新任太守大人許文祖，已經入住了太守府。
　　本不該出來卻出來的成親王司徒宇，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王府。
　　冉岷等了壹些時候，
　　他知道王府不會自己捆縛自己的護衛，再交到巡城司衙門的；
　　壹來，讓護衛捆住自己，誰來捆？
　　二來，這種事兒，王府不可能自己去做，這無異於自己斬自己的手腕，自絕於王府院墻之外。
　　但，
　　該等的時候，還是得等。
　　等到了時候，
　　冉岷來了。
　　穎都巡城司士卒，甲胄精良不說，還有壹些攻城器械。
　　冉岷命人推來了兩臺小型的攻城錘，同時，還有床子弩等重器，壹應排開。
　　新老上峰的交替，
　　他這種前朝心腹，其實最為尷尬，但往往又意味著新的機會。
　　嗅覺良好的他，已經嗅到了許文祖不是位和稀泥的主兒，上峰急不可耐，那下人，就得趕緊擦刀，刀殺得人越多，活兒幹得越漂亮，妳出頭的機會，也就越大。
　　至於什麽飛鳥盡良弓藏，那是後話，先讓自己爬到那個位置再說吧。
　　王府大門並非緊閉，門口站著好幾排的護衛，當巡城司甲士逼迫過來時，護衛們抽刀排成數列。
　　騎在馬上的冉岷閉上眼，深吸壹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他其實並不是很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
　　他真正喜歡的，
　　是那種將曾經高貴的，神聖的，不可壹世的壹切事物，踩在腳下的快樂。
　　哦，
　　王府哦，
　　曾經的大成國皇宮，
　　擱在前些年，
　　可是真正的太子，皇子皇孫呢。
　　但不管心裏再如何反應，冉岷的臉色，依舊平靜，他性格豪爽，喜歡結友，在下屬裏面，人望很高，但因為壹旦出公差時必然板著臉，所以有“冷面都尉”的稱號。
　　冉岷清楚，現在肯定很多雙眼睛在盯著這裏，看看新任太守的刀，到底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般鋒利。
　　不過，其他人的看法，冉岷無所謂，他現在只要表現給許文祖看。
　　後背壹挺，
　　冉岷開口道；
　　“王府護衛失職，現照王府護衛在籍編制，全部拿下。”
　　說著，
　　冉岷伸出手，指著前方的護衛，
　　“爾等現在束手就擒，死的，是爾等壹人，敢有反抗者，以謀逆罪論處，全家株連！
　　是個爺們兒，就自己放下刀，當然，不放也可以，兄弟們也許久沒有高樂過了，保不齊妳家女眷還都細皮嫩肉的，甚至誰家老娘也都帶著脂粉香氣；
　　哥幾個，
　　也不嫌棄，
　　反正，
　　隨妳們，
　　就看妳們，
　　給不給哥幾個開開新葷的機會！”
　　說完，
　　冉岷擡起手，
　　壹應弓弩手即刻準備。
　　“哐當！”
　　護衛們丟下了刀。
　　他們其實很迷茫，因為王府裏的話事人，並未出面。
　　他們其實也不怕死，
　　因為當年他們本有選擇，是從軍獲取戰功還是去其他方面進行安排，他們本是宮內傳承下來的護衛，無論去哪裏在那時都很便宜；
　　但他們選擇留下，留在這已經日薄西山的王府之中，去繼續盡忠。
　　如果此時成親王出面，
　　不，
　　哪怕只讓壹個管事的出面，喊壹聲，殺，他們肯定會沖殺出去。
　　可問題是，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去考慮妻兒老小。
　　冉岷揮手，壹眾巡城司甲士上前將這些護衛都捆綁起來。
　　這些人，身手其實都很不錯，真要殺起來，場面必然不會很好看，只可惜了，跟錯了主子。
　　誰叫妳們主子不聽話，
　　非要違背侯爺的命令又跑出來了呢？
　　“入府，拿人！”
　　“喏！”
　　甲士們沖入王府，許是提前得了知會，所以預想中的宮女太監們雞飛狗跳尖叫的場面並未出現。
　　冉岷下了馬，領著士卒往前走。
　　而這時，
　　壹道怒喝傳來，
　　“放肆！”
　　壹身華裝的王太後，在婢女的攙扶下，自後頭，緩緩走出。
　　打前的幾個宦官為其撐著華蓋，後頭的則為其拉著裙擺。
　　她到底曾做過正兒八經的皇後，別的不談，這壹身氣度，真拾掇起來，真不比熊麗箐差。
　　只是，
　　公主身後的攝政王給力，甭管怎樣，到底是將楚國又撐了起來，可這大成國，早已是過往雲煙了，也因此，氣派是氣派，但終究有些強撐臺面的勉強意味。
　　“哀家倒要看看，誰敢在府裏放肆，哀家也想去問問大燕皇帝陛下，當年我成國大行皇帝將成國托付，是否托付錯了！
　　哀家這孤兒寡母的，
　　難不成，
　　就得受此欺淩！”
　　壹時間，巡城司士卒們不敢再繼續前進了，全都回過頭看向自家都尉。
　　冉岷笑了笑，
　　示意手下兩側退開，
　　自己走上前，
　　跪伏下來：
　　“卑職巡城司都尉冉岷，參見王太後，太後福康！”
　　王太後微微低下眼簾，
　　哼道：
　　“巡城司都尉，好大的威風啊。”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奉命行事，王府護衛辦事不利，無法保護王爺和太後的安全，理應獲罪！”
　　“王府的護衛，是我自家的奴才，哪裏容得到妳這個小小都尉來上門拿人！”
　　冉岷不卑不亢，
　　喊道：
　　“回王太後的話，冉岷自是小小都尉，但冉岷忠誠於大燕，忠誠於朝廷，忠誠於陛下，冉岷願意做大燕的鷹犬，願意做陛下的鷹犬！”
　　“妳……”
　　冉岷這話的意思就是，
　　對，
　　護衛是妳自家的奴才，
　　但妳別忘了，
　　妳現在的王府上下，
　　也都是燕皇的狗！
　　大家都是狗，妳瞧不起誰呢？
　　不得不說，在這個年頭，燕人的自信心，那是相當的膨脹，沒辦法，蠻族被他們壓制了百年，緊接著，乾國國都他們打到過，三晉被他們滅了，野人被他們打了，楚國的郢都更是被他們給燒了。
　　大燕鐵騎打遍天下，
　　可不是就得膨脹麽？
　　總不可能大燕鐵騎在外不停地打勝仗，結果自己本國百姓面對他國人氏時，還點頭哈腰自甘下等吧？
　　這世上，沒這個道理。
　　毛明才在位時，以和稀泥的手段，遮蓋或者彌合了燕晉的矛盾，但骨子裏，燕人是真的瞧不上晉人的。
　　“好，好。”
　　王太後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側的柱子，
　　“信不信哀家壹頭撞死在這裏，
　　哀家要讓世人看見，
　　妳們燕人，是如何欺辱我們這對孤兒寡母的，
　　哀家必然要讓燕皇陛下記起來，
　　當年在大行皇帝國喪上所念的詔書上的話！
　　哀家也要問問妳這個小小的巡城司都尉，
　　妳這小肩膀，
　　到底能不能扛起這個責任！”
　　冉岷跪在地上，
　　低著頭，
　　但心裏，
　　真的是笑開了懷。
　　蠢女人，真的是好蠢的壹個女人。
　　曾是後宮之主，現在是王府的後宅之主，但除了身份上的東西，她自己本人，其實壹無是處。
　　甚至，
　　還不如前幾日自己在紅帳子裏所點的桃紅，
　　姐們兒知道自己要留住客人，拿到賞錢，到底要該怎麽做，如何取悅客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這個女人呢，
　　她是在發火呢？
　　她竟然在這個時候，只是為了撒氣，只是為了發火？
　　已經在官場浸潤過的冉岷，不由得在心底搖搖頭。
　　妳威脅我個都尉算什麽勁兒？
　　再說了，
　　妳這般直接怨懟的言辭，在心裏想想就罷了，竟然還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真當這還是大成國的天下麽？
　　真當司徒雷還活著麽？
　　真當我大燕皇帝陛下，是好相與的溫潤性子麽？
　　身為臣子，
　　講究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對陛下不敬，對天子有怨懟，敢以情故要挾天子，
　　哈哈哈哈哈，
　　錦衣玉食，華妝美飾，
　　就不能餵餵自個兒的腦子麽？
　　上午，自許文祖那裏接到命令後，冉岷其實就壹直在思考，思考自己會遇到的局面以及自己所需要去應對的方式。
　　但是他真的沒想到，
　　事情，
　　會這麽簡單。
　　冉岷最怕的，或者說，穎都的燕人官員，包括前太守毛明才以及現太守許文祖，最怕的就是這場事到這裏時，
　　王府的王太後和成親王母子倆跪伏在那裏，
　　低聲抽泣，
　　壹切配合，
　　無絲毫怨言的同時，
　　還喊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爭，不怨，不恨，不憤，從從順順，徹底放下，反而才是真正的拿捏。
　　司徒雷留下了很大壹筆香火情，
　　但情，
　　講究個潤物無聲，心知肚明，
　　嚷嚷出來，
　　就讓人生厭了。
　　呵，
　　冉岷伸手，將自己佩刀解下，丟在了地上。
　　“大膽，妳竟敢……”王太後嚇得後退了兩步。
　　冉岷很淡然地伸手指了指自己丟在地上的刀，
　　擡起頭，
　　很坦然地看著王太後，
　　道：
　　“卑職深知，太後您出現有任何的不測，任何的閃失，都是卑職的大罪大錯，無法幸免。
　　所以，
　　若王太後您真的執意要撞死在這柱子上，
　　那麽，
　　卑職即刻引刀自刎，絕不耽擱！”
　　說完，
　　冉岷抽刀，
　　將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冷眸而對王太後，
　　甚至，
　　還微微歪了壹下腦袋，
　　意思是：
　　“請吧，我等著自刎！”
　　“……”王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