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猖狂

　　他明明比自己猖狂得多吧？

　　雲葳發現自己失算了。

　　不知為何，徹天府壹直沒有動靜。皇子府的靈衛隱約意識到獄卒在拖延時間，怕有後患，最後他們越過獄卒，強行將雲葳帶走。



　　華夫人死死擋在侄女身前，不論如何也不肯退讓，靈衛不耐煩，壹腳踹在她身上：“滾開，瘋婆子！”

　　禦靈師的軀體本就脆弱，如今還被鎖了靈力，華夫人受了這狠狠的壹下，壹口血嘔出來，昏死過去。

　　“娘！”湛雪吟爬過去抱住她，聲音淒切。

　　動靜這樣大，另壹個牢房裏被鎖困的修士都被驚動，他們遍體鱗傷，看見這壹幕目眥欲裂：“華夫人，大小姐！王族狗賊，爾等膽敢……”再憤怒卻偏偏被囚困住，無法脫身。

　　湛雲葳喉中湧上壹股腥甜之氣，她心中憤怒，想回頭看華夫人，卻被粗暴拖走。

　　不同在獄中寒涼，夜風帶著仲夏五月的溫度，沒壹會兒雲葳額上沁出薄薄的汗珠。她靈丹受損，本就傷重，此時腕間還戴著壹個困靈鐲，與凡人無異。

　　等在外面的皇子府靈衛說：“動作輕點，若還沒送到府裏就出了事，三皇子可不得發火！”

　　畢竟誰都知道，三皇子惦記這位長玡山的小姐好幾年了。

　　先前礙於她高貴的身份，還有個天生劍骨的未婚夫，只敢在心裏想想。如今仙門不復，昔日長玡山最珍貴的明珠，黯淡蒙塵，只能淪為階下囚任人宰割。

　　雲葳被塞進壹頂轎子中，壓下唇間血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王朝的夜晚，天幕黑沈，像壹只張開嘴，等待吞吃人的巨獸。細細壹想，她就知道自己哪裏出了錯。

　　前世華夫人以命相搏，才打開地牢結界，換取她逃離詔獄的機會。雲葳帶傷在王朝的夜幕下逃了半個時辰，最後被歸來的徹天府衛困住，重新帶回去關了起來。

　　今晚卻不同。

　　華夫人還活著，她也沒能提前離開詔獄。

　　如果她沒猜錯，想必此刻徹天府因追捕仙門的漏網之魚，此刻還未歸來。

　　想通以後，雲葳沈下心，思量破局之法。

　　升平六年之前，作為長玡山主之女、天生的禦靈師，她的人生可謂順風順水。但升平六年之後，後半生顛沛流離，艱辛難言，她早已習慣了不相信任何人，只依靠自己。

　　此時她身無長物，最後壹張符紙也在守山之時耗盡。

　　她只得將目光瞥向裙角，以指尖血為引。雲葳在心中暗暗思忖，若壹會兒發生沖突，在自己死前，弄死三皇子的可能性多大。

　　得虧這些靈衛自負，並未綁住她手腳。

　　說來可笑，靈域人人仰仗推崇禦靈師，恨不得朱甍碧瓦供奉著他們。邪氣入體後，權貴們更是壹擲千金，求禦靈師救命。

　　卻又因禦靈師不夠強悍，身軀脆弱如凡人，面對敵人不堪壹擊，這些靈修從心底生出幾絲輕慢來。

　　雲葳心中倒並不絕望，人這壹生，逆境比比皆是，只是難免覺得遺憾，讓她重來壹回，偏偏是在最難破局之時。

　　但她實在郁悶，只殺個三皇子，怎麽想都不夠賺。

　　這些平日懈怠的靈衛，甚至講話都未避諱她：“她是裴少主的未婚妻，身份不簡單。我總有些擔心，殿下這般行事，若徹天府那人知道了，恐有禍患。妳們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手段……”

　　另壹個人笑道：“怕什麽，越家早已背離仙山，投靠王朝。那人再兇狠難對付，不過也只是陛下豢養的壹條惡犬，難不成還敢和咱們殿下搶人！”

　　“可我心裏總有些不安。”

　　“放心吧，壹會兒入了府，我就不信徹天府的人敢闖皇子府邸。”

　　另壹人想了想，心道也是。

　　寅時三刻，壹行人到了三皇子府邸。

　　雲葳被帶下車輦。

　　管家等在門口，有些昏昏欲睡。

　　這些年管家跟著三皇子，壞事沒少幹，美人也沒少看。但壹見到眼前女子，管家瞌睡霎時醒了大半。

　　美人不是沒見過，但這般姿容的卻是第壹人。面前的女子壹身染血，頭發散亂狼狽，甚至連件像樣的外衣都沒有。但燈光下，她容顏清絕，壹眼看去驚心動魄，宛如天人。

　　難怪三皇子寧肯冒著被靈帝陛下懲處的風險，也要在今晚把人帶進府來。

　　雲葳也在暗暗打量三皇子府的布局。

　　府中每隔十丈，布下壹陣，她若硬拚，撐不過壹息。唯有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沒有陣法加持，壹路綿延至墻壁。墻那端，杏花早已開敗，枝丫蜿蜒於墻外。

　　她盯著那湖看了壹會，心裏有了幾分計較。

　　身後被人推了壹把，雲葳被推入壹個夜明珠照亮，奢靡精致的屋子中。

　　“回殿下的話，湛雲葳帶到。”

　　雲葳定睛看去，眼前之人穿壹襲靛藍色的蛟紋衣衫。燈光下的三皇子，容顏倒是生得端正，只不過他的眼神淫邪陰沈，帶著驚艷與放肆，在她纖細腰肢上逡巡。

　　他放下手中茶盞，揚唇笑道：“湛小姐，久違了，當日宮宴驚鴻壹瞥，這些年，妳可叫我惦記得好苦啊。”

　　他臉上含笑，眼裏隱約帶著幾絲恨色。

　　當初宮宴上，他話都沒與她說上幾句，就被那裴少主抵住咽喉，偏偏那裴玉京劍氣凜冽可怖，讓自己狠狠丟了壹次臉。

　　而今，她總算沒了仰仗。

　　失了高貴的身份，沒了父兄、未婚夫的庇佑，明珠映照下，她長睫投下淺淺陰影，面前女子看上去蒼白虛弱。

　　三皇子幾乎想要大笑，不僅因心願得嘗，還帶著搶奪裴玉京未婚妻的快意。



　　仙山玉樹又如何，天生劍骨又如何？裴玉京現在還不知在哪個旮旯等死！

　　三皇子心魂皆漾，看著眼前的湛雲葳。

　　這是真正的仙門貴女。放在千年前，仙門強大之時，遠比王朝的公主還要尊貴，作為皇子也沒有跪下求娶的資格。

　　偏生她又長得這麽美，比他所有見過的女子都美。他再也按捺不住，朝她走去。

　　雲葳看著他的笑容，心裏壹陣作嘔：“今夜之後，就不勞三皇子惦記了。”

　　三皇子皺眉，還沒反應她話中何意，胸前被打入壹張符紙。

　　他只覺眼前壹黑，失去了身體的知覺。

　　暈過去之前，他看見眼前少女擡手，擦了擦朱唇上反噬的血跡。

　　明珠熠熠光中，她淺栗色的眸，被痛色侵蝕，卻被她強壓下去。

　　三皇子第壹次意識到，當年宮宴，就算沒有裴玉京，沒有她父兄，她也不會被任何人欺辱。

　　他心裏，第壹次後悔低估了禦靈師。

　　管家本以為今晚終於可以睡個好覺，然而當他剛下令關上府門，朱紅大門被人壹腳踹開。

　　管家大怒：“何人如此大膽，敢在皇子府放……”

　　後半截話，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視線所及，是壹片精致的憫生蓮紋，然而這憫生蓮紋上，還沾著新鮮的邪祟血跡。

　　紫色的血明明看上去不祥可怖，綴在來人的衣角，卻似暈散開來、淒絕美艷的花。

　　管家楞了楞，整個王朝皆知，只有壹人會在衣衫上刻憫生蓮紋，但並不為憐憫眾生，只為止泛濫的殺意。

　　果然，他擡起眼睛，看見壹張再熟悉不過，令人畏懼的臉。

　　若非聽聞此人近些年的手段，誰也不會將這樣壹個模樣出色的人物，與徹天府掌司聯系起來。

　　管家不免有些畏懼，但多年的仗勢欺人，惡事做盡，讓他心裏尚有不少底氣，想著此人再棘手，恐怕也不敢在皇子府動手。

　　“越之恒，妳大半夜帶人擅闖三皇子府邸，不把王族放在眼中，意欲何為？只要妳速速離開，三皇子想來不會與妳計較。”

　　他自認這番話說得相當寬容，卻見徹天府眾人，聞言譏誚不已。

　　而眼前的越之恒，也目露嘲弄之色看他。

　　下壹瞬，府中驚叫連連，只見管家人頭落地，到死，跋扈的神情還定格在臉上。

　　越之恒收回自己的法器，那是壹條冰藍色蛇形長鞭，說是鞭，細看卻分成二十三節相連，每壹節撰刻著不同符文，其形詭譎。

　　他在輕描淡寫間殺了人，卻開口：“仙山逆黨逃竄，越某為護三皇子殿下安危，不得不入府搜查，多有得罪。”

　　話說得謙和有禮，甚至隱含笑意，兩邊的府兵卻心生恐懼，如潮水退開，眼睜睜著徹天府的人闖入府中，無人敢攔。

　　烏鴉掠過枝頭，明月漸漸隱入雲中。

　　燈火通明的皇子府，在此時驟然升起壹處震顫紅光，正是符咒索引之氣。

　　誰會在皇子府引動符咒？

　　越之恒擡眸，神情若有所思，大步朝那處走去。

　　湛雲葳在三皇子腰間，找到了她想要的匕首。

　　這世道，遠是兩個極端。邊遠郡縣的平民衣不蔽體，提心吊膽躲避邪祟，王族卻生在溫柔錦繡之中，用的匕首都嵌滿了靈石。

　　窗外便是那片湖，只要雲葳殺了三皇子，被抓住前從湖中跳下去，興許還有壹線生機。

　　但這也是條不能回頭的路，如果今夜沒有逃掉，王朝靈帝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因她是個禦靈師而留她壹命。

　　心念流轉之間，雲葳咬了咬唇，已經做下決定，她握住匕首，對準三皇子的丹田處刺了下去。

　　卻不料並未刺破三皇子的皮膚。

　　眼前壹只冷白修長的手握住匕首，使她不得寸進半步：“湛小姐，謀殺皇子，不想活了？”

　　雲葳擡起眸，從不曾想過，自升平十四年的生死永別後，有壹日自己還會再次見到越之恒。

　　她不記得他的模樣，腦海裏唯剩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後，卻仍舊平靜猖狂的神情。

　　這樣壹個壞事做盡的人，靈丹卻灼灼發燙，似要融化那場大雪。

　　此刻，記憶中他已然褪色的模糊容顏，在眼前逐漸變得清晰，取代了那場大雪，重新染上色彩。

　　那些後來剝奪他生機的東西，此時通通還未加諸於他身。

　　眼前這人看起來更加年輕，眸色也比後來更加銳利，雲葳記得，這壹年的越之恒，在王朝目光無人，風光無兩，人人畏懼。

　　越之恒不容置喙地扣住她腕間的困靈鐲，迫她松手。湛雲葳只覺手中壹麻，已經被他取走手中匕首。

　　他救下了三皇子。

　　她不由望向這人，想起他後來被陳列的那些罪孽，其中就包括把陛下的子嗣殺得幹幹凈凈。

　　比起不想活，他明明比自己猖狂得多吧？

　　後來想殺三皇子，如今卻又偏偏要救。這樣壹個人，根本沒有忠誠可言。

　　雲葳對上他的視線，才發現越之恒也在打量她。

　　對他來說，這恐怕是他第壹次見到自己。

　　卻並非三皇子那樣的目光，也不帶靈衛看禦靈師的輕慢，僅僅是看壹個不安分、麻煩他大半夜來尋的囚犯。

　　越之恒看她壹眼，便淡淡移開視線，對著外面道：“來人。”



　　沈曄帶著徹天府的部下進來，越之恒吩咐道：“捆了，扔回詔獄中去。”

　　雲葳轉眼被捆得嚴嚴實實，身體傳來的桎梏感，隱約發疼。

　　她試著掙了掙，卻發現徹天府捆人的繩子，竟然是用來捆靈修的法器。

　　這樣的捆法下，什麽符咒、陣法，通通不好使。

　　“……”

　　來自越之恒的惡意太明顯，她忍不住看了壹眼那人。

　　萬千燈火下，越之恒神情沒有半分異色，壹眼也不曾看向被押走的湛雲葳。

　　仿佛八年後，將靈丹剜出，於風雪中給她的那個人，從來只是壹場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