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壹切塵埃落定之後，梁澄的鑾駕行經中宮之時，想起還未向李後問安，於是吩咐移駕太後寢宮。
　　兒子做了皇帝，李後自然成了全天下間最有權勢最為尊貴的女子，從原先的清寧宮搬到更為輝煌的慈懿宮。
　　從清寧宮到慈懿宮的路程並不很遠，梁澄讓人撤了鑾駕，只讓程順跟在身後。
　　程順跟在梁澄身邊的時間甚至比安喜平還要久，壹開始只是個無依無靠的灑掃太監，看著木訥呆板，其實最是言明心透，性子沈穩，剛進宮時被安排去伺候壹個老得掉牙的老太監，這老太監原是僖帝身邊掌燈的太監，僖帝崩後便在與冷宮只隔了壹道宮墻的永寧巷裏等死，這永寧巷裏住的都是壹個年老的太監宮女，進來前哪壹個不是貴人面前的紅人，但也是因為這份看重，知道了太多的宮廷密事，於是不得外放出宮，只好在這深深宮苑裏，了卻殘生。
　　老太監生很是喜歡程順的踏實，身在永寧巷，卻從不想著跳到別的貴人跟前伺候，老老實實地做著手底下的事，說木訥，但是老太監有時說些模棱兩可的胡言亂語，他竟也能領會其中的隱義，可見是個心思通透又有些悟性的。
　　臨終前，老太監不忍程順年紀輕輕，壹生便葬在這死氣沈沈的永寧巷裏，於是動了些關系，讓他進了太子的宮裏，離開前，老太監只說了壹句。
　　“在這宮裏，不論妳是聰明的，機靈的，有眼力見的，還是老實的，忠厚的，都可能沒個好下場，但是，”老太監從來渾濁的眼睛猛地透出兩點冷厲的光來，“若妳膽敢做了背主之事，那就必死無疑了。”
　　這十幾年，程順見多了無聲無息消失在皇宮裏的宮女太監，那些自以為靠著背主攀了更高枝的人，沒有壹個活了下來。
　　所以，無論太子府起起落落，程順始終只做著手底的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選擇不說。
　　在太子入朝聽政後，程順還是負責灑掃雜物，只是地點從外院換到了太子府庫，之後又是壹年，有日太子府庫的管事忽然就沒了，程順便成了管事，再之後，被太子安排出宮，管理宮外的產業和事務，已然成了梁澄心腹，即使在梁澄出家遣散了許多仆役之後，依舊留在手底下做事。
　　眼下，梁澄貴為九五之尊，他也被宣進宮裏，成了皇帝身邊的大總管，太監做到這份上，也算頂頂的了。
　　順著林蔭花道，梁澄信步遊走，對身後的程順道：“濟兒近來可還頻頻往錦鯉巷去？”
　　這錦鯉巷的別院便是梁澄安置展清質的住處。
　　程順的聲音四平八穩，不大也不小，正好夠兩人聽見，“回陛下，前日榮王剛去。”
　　“都做了什麽？”梁澄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像是隨口問道。
　　程順的聲音小了下來：“榮王殿下給展小姑娘帶了本醫書，說是借她壹閱，展小姑娘沈迷其中，不怎麽與榮王搭話，榮王壹氣之下，將醫書扔進湖裏，結果展小姑娘竟然直接跳進湖裏撈書，不等殿下喊人來救，展小姑娘就撈到醫書自個遊到對岸……回屋了，走前還對著殿下說，既然這書妳不要了，被我撿到就歸我了。”
　　梁澄到是沒想過展家姑娘竟然如此烈性耿直，想來梁濟毀書之舉著實惹怒了展小醫癡，梁澄腦中不由浮現梁濟吃癟的模樣，忍不住發出壹聲笑來，正在這時，便見梁濟迎面走來。
　　“臣弟見過陛下，陛下聖安。”
　　梁澄清咳壹聲，梁濟臉皮薄，他這兄長要是敢提這等糗事，只怕某人會幾日不理他，他微微收斂了下，上前壹步，扶著梁濟的手臂將人拉起，就像尋常百姓家中的兄長，揉了把胞弟的額發，笑容寬厚道：“起來吧，沒有外人的時候不必多禮。”
　　梁濟顯然很受用，拽住梁澄的袖擺，嬉笑道：“皇兄，妳是要去母後那兒問安嗎？”
　　梁澄點點頭，道：“妳與我壹道去罷。”
　　“這……”少年壹雙濃眉別扭地絞作壹處，微厚的上唇委屈地撅起，看著像霜打了似的茄子。
　　“怎麽了？”梁澄微訝。
　　“妳能不能……讓展清質留在京裏？”梁濟說完這句，擡眼飛快地覷了下梁澄的神情，見梁澄但笑不語，於是急道：“清質的母親原是藥谷弟子，她自小跟著習醫，我們可以讓她進尚膳監。”
　　梁濟到是想自個兒收留展清質，奈何還未開府，只好選了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讓展清質入尚膳監。
　　尚膳監掌宮廷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下設司膳、司醞、司饎以及司醫，不同於太醫署，司醫局專醫宮中女子與朝中百官家眷，上至太後公主下至宮女侍妾。
　　司醫局設左右典醫與掌藥，無不是當世杏林女大家，如今的左典醫姓白名竺，出身四大醫藥世族揚州白家，而展清質之母既是藥谷弟子，又是谷主之女，梁濟早已打定主意，要讓白竺收展清質為徒。
　　聽了梁濟的話，梁澄心嘆果然如此，收起臉上溫和的笑意，正色道：“展姑娘的意思呢？”
　　梁濟微微壹楞，顯然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急道：“她那麽喜歡醫理草藥，自然是願意的！”
　　梁澄卻是搖了搖頭，耐心道：“宮中女醫，自來只詔四大醫族女眷與藥谷女徒，汝州展家本是大族，展清質身為世族之女，又是名門之後，即便要從醫，也該送回藥谷谷主身邊以蒙家學。”
　　“妳說，”梁澄盯著梁濟的雙眼，最後問道：“是回到外祖身邊繼承家學好，還是獨身入宮無依無靠？”
　　“我……”梁濟被問得啞口無言，張了幾次嘴，半天憋出壹句頗為孩子氣的話，“我、我不要她走。”
　　梁澄伸手拍了拍梁濟的後背，道：“妳若真喜歡她，等她醫術有成之後，我再詔她入宮為醫，如何？”
　　“那不是要等上10年……”藥谷規矩，不過十年不出醫，十年後，梁濟正極弱冠，而展清質恰是二八芳華。
　　“不若妳自己去問問展姑娘，看她是想入宮，還是回藥谷。”
　　梁濟垂下腦袋，半響道：“好。”
　　梁澄見狀微微壹笑，他這胞弟看著早熟，有時卻又扭得很，明明非常稀罕展小姑娘，卻總愛端著王爺的架子，偏偏展小姑娘對他的第壹印象又不好，很是不吃梁濟那壹套。
　　所以，若讓梁濟自個兒去開口留人，只怕又會擺著壹副恩賜的模樣，而那展姑娘壹看也是倔強之人，想來是不會接受梁濟的“施舍”。
　　梁澄原本不知展清質想要從醫，因此未曾考慮過送她回藥谷，既然梁濟提了這壹點，便順勢讓他自己去問。
　　之後的問安，梁濟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好太後也有話要跟梁澄單獨說，便讓梁濟先行退下。
　　太後寢宮裏擺著許多佛手，清冽的香氣叫人心神寧靜，梁澄垂著眼簾，視線落在半空。
　　“妳很好。”忽然，太後放下手中的茶盞，長長壹嘆，道：“原來是我看錯了，我總以為，妳這樣的身子和性子，壹輩子也成不了大事，加之我壹開始就看出妳父皇，無論是對妳，還是對我和濟兒，都是容不下的，便也不指望妳了，真是天意難料……罷了，母後此生最後悔的，莫過於當年少不更事，為情所迷，嫁於妳父皇，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惟願屹立中宮，李家長隆，如今心無所礙，這皇宮我是不想待了，皇帝，等妳父皇出殯，我便去燕河行宮。”
　　梁澄不曾想太後壹開口竟是要離宮，當即道：“母後，濟兒他……畢竟還小，自幼長在您身邊，您離宮的話，朕怕他……”
　　李後笑著搖搖頭，道：“妳自來疼他，留他在京裏，我也放心，他若是想我，隨時可到行宮尋我，何況從皇宮到燕河，不過半日的路程。”
　　“兒臣知道了。”
　　殿中壹時有些寂靜，半響，李後道：“展州令之女，陛下有何打算？”
　　李後深居內宮，卻能知道展清質壹事，梁澄並不意外，“朕派人將她送去藥谷。”
　　“也罷……”李太後向後壹靠，神色間似乎有些疲乏，“我原先是想給濟兒尋個可堪倚仗的外家，既然妳做了皇帝，他將來要娶哪家姑娘就由著他，不過現下，卻是太早了，又哪知道什麽是……”
　　有哪知道什麽是，李太後卻沒再說下去，雙目望著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好壹會，轉眼見梁澄默然，李太後忽然輕聲道：“皇帝，妳可恨我？”
　　“不恨，”梁澄脫口而出，這是他最直接的反應，他擡眼望向李太後，壹眼註意到李後微霜的兩鬢，微微壹怔，笑道：“恨太無用，也太折磨，兒子壹開始，就沒想過恨。”
　　李太後難得對梁澄露出欣慰壹笑，“到底留著哀家的血。”
　　當初看清明元帝的本來面目，她李度梧壹遭夢醒，便不再在明元帝身上浪費壹絲壹毫的真情，哪怕是恨。
　　因為太無用，太折磨。
　　所謂人在荊棘中，不動不刺；心在俗世中，不動不傷。